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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金魚 | 野生唐代史
聲音課程 4小時34分9秒 藝術人文 24集

現代人常覺得唐代是個開放的時代,有一種流行的說法是:唐代的開放是因為「胡風」(也就是來自西域的文化)影響所致。這說法不能說錯,但問題就出在現代人總把「西域文化」聯想成「歐美文化」,於是就產生以下錯誤聯想:

 

• 「唐代=開放」,因為「胡風=西域文化」


• 又因為「西域來自西方」,所以「西域文化≒美國文化(刻板印象)=性解放+穿很少+女權至上+歪國人都很nice…… etc.」。同理可證,「唐代≒想像中的國度=好棒棒」。

 

「胡風開放」只是相對的說法

 

以上推論雖然從沒被明確寫出,但當用google搜尋唐代相關文章時,總會走向兩種極端,一種是站在了不起的儒家文化、傳統道德、高級得幾乎不用上廁所的聖人高度,一邊罵著髒唐臭漢、道德敗壞,都是因為胡風如何如何;另一種則是抱著不切實際的浪漫與嚮往,認為唐代因為出了女皇,和一些參政的公主與后妃,又有女性可以騎馬等圖像與文字佐證,認定唐代是對女性十分友善的時代,以為唐人就像刻板印象中的歐美人士一樣尊重女性……嗯,我無言了。


所謂的西域,並不代表當代歐美,因為西域的位置距離歐美都很遙遠,在文化上並沒有直接的傳承。


所謂的西域尊重女性,只是一個相對的說法,這是由於在遊牧文化與綠洲文化中,人力非常匱乏,尤其男人常常在外,家中一切都由女性打點。當男人回家後,遇到不知道的事,總得問老婆,問了幾代下來,聽老婆話的習慣就自然成為文化。


但這並不表示西域的婦女能像現代婦女一樣自由,她們的人身自由仍受到父家與夫家的監護,財產亦然。因此,在西域雖然沒有「三從」的說法,但事實上仍有相當的限制。

 

女性參政與胡風關係不大

 

而唐代婦女之所以可以參政,恐怕是承接自漢魏到北朝的影響。歷史上第一位臨朝稱制的「皇太后」(春秋戰國的王太后不計),就是漢高祖劉邦的妻子呂后。從西漢到東漢,總共出了8位代替兒孫執政的太后,北朝則有兩位,唐代也是兩位。


換言之,這女參政或母親掌權的情形,與胡風不胡風關係不大。這道理很簡單,只要有小孩的地方,就會有擔心的媽媽,「媽都是為你好」這話一用在皇帝跟太后身上,就是干政。


而因為「胡風」而導致唐代女性熱情奔放穿很少的說法,也是非常奇怪的,西域因為日曬強烈,不論男女都包得很緊,因為不包緊會曬掉一層皮。所以唐代的「胡服」其實是翻領長外套,而小露酥胸的衣服,恐怕是唐代婦女自己原創的時尚,或者是來自印度或南方的影響。

 

融合胡風的唐人文化

 

那麼,胡風真正的影響是什麼呢?其實主要是唐人的生活,而且是經過浸潤、轉化,變成唐代文化的一部分。


打個比方,就像麥當勞引進台灣之後,一開始被認為好潮的美國漢堡跟薯條,賣著賣著,現在美又美也可以弄出香雞堡;而你家巷口的鹽酥雞也有賣薯條,甚至還有蕃薯版的蕃薯條。吃著漢堡薯條長大的世代,慢慢取代了吃粥配鹹蛋的上一代,但是漢堡也會變化成豆腐版漢堡或者米漢堡,逐漸成為在地文化的一部分。


吃漢堡配可樂、吃薯條配番茄醬,因為習慣了快速取得食物,所以漢堡世代的生活習慣也改變了,早餐在美又美吃香雞堡、中午叫排骨便當、晚上如果早點下班,就勤勞點上超市買統統備好料的半成品,回家弄一弄,搞定!


一個漢堡的引進可以改變很多事情,唐代的「胡風」也是如此,滲透唐人的生活之後,便成了唐帝國的一種風貌。但是,這種「胡風」並不是唐帝國的主流,而是一種次文化。

 

胡風也無法改變的歧視文化

 

唐代還有著一些鐵律,其實不算自由、也談不上奔放,在這些如棋盤一般的規範下,人可以憑著一部分的努力,讓自己獲得一點空間,但是有些東西並不是你努力就有回報,例如階級、例如性別、例如族群、例如地域。


並不是說中國史就是千年不變的壓迫與階級鬥爭,這種由馬克思主義衍生出來的史觀要特別小心,然而現代對於過去的過度憧憬而產生的浪漫幻想,也是不對的。


舉例來說,在現代的審美觀中,輪廓很深是一種美麗,而亞洲人又普遍認為金髮碧眼也很美,但是這在唐代可是行不通的!你一定想不到,課本上老是引唐太宗之言,說唐代是「華夷、胡漢一家」,這種說法致使許多人以為唐代沒有種族歧視。


不可以取笑不同族群、要尊重別人的文化等觀念,在近現代以前根本沒有出現過。從漢代以來,所謂以「華夏」自居的人群,就是將「漢化」別的族群視為一種德政。這種心態直到今天依然存在,在台灣也頗為嚴重。


唐人最愛嘲笑的就是「胡相」,也就是胡人的面孔,或者胡人不懂華夏的「禮儀」、也沒有所謂的「傳統道德」(就像台灣人吃著泰國菜、越南菜,卻依然歧視新移民一樣)。迷戀外來文化、甚至亟欲「胡化」的人,會被認為是有問題的。


而高鼻深目的「胡相」會被認為是醜、非我族類,這是因為當時的審美觀認為好的面相應該扁平、圓潤、和諧,而胡人的相貌突出,並不是一種美。唐代《教坊記》有則故事是這麼說的:長安城中有一女藝人,生來高鼻深目,但她一直靠著化妝讓自己的臉不那麼突出,所以一般人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她兒子死了,她傷心大哭,淚水把妝給哭花了,露出她原本的面目。她的婢女嚇壞了,大叫說:「娘子眼破矣!(譯文:太太!!!妳的眼睛破洞了!)」


至於妝要怎麼畫,大概就是把深邃的上下眼皮打亮吧?


還有另一則故事:一個男子生了個兒子,一生下來就高鼻深目,男子當然馬上懷疑老婆「討客兄」,準備把小孩掐死,結果忽然想起自己家的深色馬匹曾經生出一匹白馬,是因為深色馬匹的親代曾經有白馬的關係。於是男子才想到,自己家的祖宗曾經有胡人,那麼孩子可能不是別人的種。


這個史書上最早發現隔代遺傳的案例,一方面顯示了有些胡人家族刻意掩飾自己的出身、與唐人通婚、逐漸洗去高鼻深目的外表。另一方面則顯示當時的唐人可能普遍是扁臉族,因此小孩子一旦高鼻深目,馬上就被發現了。

 

陪酒為奴的胡姬、胡俑

 

從以上故事可見,高鼻深目在唐代很難說是美,或許有人特別喜歡,但恐怕普遍不覺得美。也因為胡人面貌突出,為了增添異國風情,在城市中有許多胡人面孔的女子,會在聲色場所陪酒或表演,一般稱之為「胡姬」,是唐帝國中的一道風景。


被稱為詩鬼的詩人李賀,曾經描述一個可憐的胡人女子:「捲髮胡兒眼睛綠,高樓夜靜吹橫竹。一聲似向天上來,月下美人望鄉哭。」他描寫這個胡人少女的笛聲如泣如訴、哀婉淒絕,最後他說「胡兒莫作隴頭吟,隔窗暗結愁人心」,意思是「妳不要再演奏這首曲子了,讓我這個隔壁的人聽著都心痛」。


這些少女被賣到唐帝國後,一生就不太可能有機會再回到家鄉,她們最後去了哪裡,也沒人知道。


一千三百年後,從現代的考古出土文物中,可以找到大批的胡人俑,許多唐代的達官顯貴墓葬裡都能找到幾尊胡人俑。胡人俑大多是男性,他們牽著馬、駱駝,或者帶著老鷹、背著行李。在過去,人們都說由此可看出唐代的氣度與多族群的融合,但反過來想,所謂的俑,就是陪葬在墓中,在死後的世界裡供墓主使役的僕人,而唐代的達官貴人希望在死後還能使喚胡人,這可說不上是一種好的族群融合。


許多人問我,這些都已經是千年以前的事情,為什麼今天還需要知道呢?唐代的人怎樣對待胡人,跟現代的台灣有什麼關係?


真的沒有關係嗎?其實我常常覺得,我們對待外來族群的角度或方式,跟1300多年前的唐代,好像沒有太大的差別。如果我們在閱讀這些文本的時候,對這些唐代的胡人有一些同理心,那這些同理心有沒有可能用現在移民,或外來族群身上呢?這是我的想法。


如果你對唐代胡人的故事特別感興趣,你還可以回去聽另一集「貓鬼與狐妖」,以及「墓室裡的永恆愛情(狼男與黎明少女)」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