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大家記不記得之前的一個新聞,有個收藏家收藏的陳澄波畫作失竊,新聞主播在播報時,意外說出已經過世許久的畫家「陳澄波本人也感到非常緊張」,雖是貽笑大方,卻也引起了許多人對於陳澄波的好奇心。
陳澄波究竟是誰?畫家這個不管在哪個時代,聽起來都是瀟灑浪漫但是會餓肚子的職業,究竟是如何養成呢?我們就透過陳澄波的故事,來看看日治時代的畫家都怎麼生活吧!
有天分就不晚
陳澄波生於1895年,也正是清廷割讓台灣的那一年,因為母親過世,父親再娶,所以陳澄波被交由祖母撫養長大。他父親在清代有秀才功名,但是在他十五歲時過世,留給陳澄波的只有漢文教育,再無其他,
陳澄波的啟蒙不算早,現在的小朋友都是七歲讀小學,但他卻等到十三歲才入學。畢業後考進台灣總督府國語學校,這間學校是為了培養教育人才而建立的,在戰後經過多次改制後,成為台北市立大學跟國立台北教育大學。
陳澄波直到高校才接觸到繪畫,因為習字圖畫科是當時的必修課,美術老師石川欽一郎是一位傑出的教育者,他啟發了台北國語學校的許多學生,不少人就此走上畫家之路。
雖然陳澄波熱愛繪畫,但孤身一人、沒有豐厚的家產,他必須為生計打算,所以畢業後他還是先回家鄉嘉義當小學老師糊口。
在日治時期,台灣透過日本引進了西洋現代美術教育,也很重視學校的圖畫課,因此誕生了許多西洋畫家。但當時的台灣並沒有任何正式的美術教育學校,所以想要在畫藝上精進,勢必要留學,歐洲太遠,日本是很多人的第一選擇。
1924年,陳澄波終於存夠了錢,考上東京美術學校圖畫師範科,但這只是作為畫家生命的開始。入學時,陳澄波已經30歲了,他自己也知道年紀大、基礎不穩,所以非常拼命的學習。他白天去學校上課,晚上步行兩個小時,到校外畫室學素描,也到戶外寫生練習。
一畫成名天下知
陳澄波的努力是有回報的,1926年陳澄波以一幅「嘉義街外」,入選帝國美術展覽會,轟動全台灣。
這個展覽會簡稱「帝展」,是日本官方畫壇最重要的展覽,入選帝展雖然沒有獎金,但被入選者就是被主流畫壇認可,將來甚至可能成為審查委員,或者進入東京美術學校當教授。總之,入選帝展等於拿到了一張晉身主流畫壇的VIP門票。
帝展對日本人來說都很不容易,何況是一個殖民地的人?陳澄波入學時年紀大、皮膚又黑,剛認識他的日本人都以為陳澄波是「生蕃」、也就是原住民。
當時一起學畫的友人回憶說:「起初日本學生總是不太瞧得起他,可是到了第三年,第七回『帝展』陳澄波居然入選,之後,同學們對他的態度才完全改變,從此人人都喊他『先生』,不再喊『陳君』了。」
入選帝展對陳澄波來說是很大的鼓勵,在這之前入選帝展而成名的留學生只有一個,就是1920年以「蕃童」雕塑入選帝展的黃土水,成為所有留日美術學生的目標。
1929年畢業之後,即使陳澄波已經很有名氣,但他的朋友都是藝術家,想回台灣找個美術老師的鐵飯碗卻不可得,後來經人介紹到上海的美術學校去任教。
在中國的日子雖然不長,卻舒適多了,他這時期畫的作品「清流」,被他視為最得意的作品,更代表中華民國參加芝加哥世界博覽會。
陳澄波直到1933年才回到台灣,但是回台灣之後,還是找不到合意的工作呀!靠著一些贊助者的贊助,勉強當一個專業畫家,收入不穩定,要靠賣畫維生。不過,他曾經跟妻子說:「我留下的圖畫,以後會庇蔭你們,使你們生活改善,妳不用煩惱。」感覺得出來,他對自己的畫十分有自信。
但當時的畫家真的挺窮苦的,靠賣畫、開展覽會賺錢,但收入有限,而且朋友娶媳婦、生子來邀畫的,都半買半相送。
這裡也要奉勸大家,藝術無價,但是既然是委託,就應該給人家合理的費用,不要亂拗從事藝術創作的朋友啊!
畫如其人
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過陳澄波的畫,如果沒有,你可以去搜尋「陳澄波文化基金會」的網站,裡面有許多陳澄波的畫作,可以見到他喜歡用很多鮮豔熱情的色彩,一如其人。
據他的親友回憶,他對人也是如此親切熱情。一般畫家如果在街上作畫時,會不喜歡陌生人干擾,但陳澄波不會,他還會熱情地邀人一起看畫,請他們發表感想。
陳澄波留下了許多1930-40年代的台灣街景圖,有趣的是,對電線桿情有獨鍾!如果風景圖裡有電線桿,我們可能會覺得它雜亂影響風景,但陳澄波可能覺得那是現代進步的象徵吧!於是那些看起來笨拙的電線杆,在他筆下也顯得可愛多了。
在中國的期間,陳澄波很積極地與中國畫家如潘玉良、王濟遠、張大千等人交流繪畫技巧。但也不忘家鄉這邊,他會利用明信片通信,跟畫家友人介紹中國美術界的情況,也參加1927年開始在台灣舉辦的「台灣美術展覽會」(簡稱「台展」),更在1934年與台籍畫家一起,仿照台展的形式,另外成立台陽美術協會以及展覽會,為台籍畫家提供更多展示畫作的機會。
愛家愛國的大好人
陳澄波當初只是一個小學教師,能夠無後顧之憂的到東京留學,多虧了有他妻子張捷在背後全力協助。張捷本來是個千金大小姐,嫁給陳澄波後,要獨力照顧陳家祖母、小叔還有自己兩個女兒,靠著幫人縫補衣物貼補家用,還要寄錢到日本支援丈夫,非常辛苦。
但陳澄波也沒有辜負妻子的期待,除了靠繪畫出人頭地光耀門楣外,他也很珍惜他的家庭,他出外都會在行李中帶條小棉被,說是有牽手的味道,朋友聽到大概要被閃瞎了。
雖然長年在外寫生創作,一年只有二、三個月在家,但他總會寄明信片回家問候家人,還會特別針對孩子們的個性,選擇明信片的圖樣。例如對於有繪畫天分的二女兒,他挑選的明信片多是與美術有關。
陳澄波真是個很關心孩子的父親,所以在孩子們的回憶裡,陳澄波是個愛孩子、愛家庭、鄰居、社會、國家、很愛藝術的大好人。
悲劇的二二八
精通北京話,也以中國人身分自傲的陳澄波,曾寫過「吾人生於前清,而死於漢室者,實終生之所願也。」在台灣回歸中國後,更畫了一幅「慶祝日」來表達他對祖國的熱愛與歡迎。
在1947年的二二八事件後,國民黨派來的軍隊在基隆登陸,隨即一路南下,逼近嘉義一帶,而自古以來以性格剛烈聞名的嘉義人,也組織了軍隊來抵擋。
不忍見到鄉親與自己認同的祖國發生衝突,陳澄波與當地的仕紳自願去跟國民黨的軍隊協商,希望能夠讓他熱愛的嘉義免去一場血腥殺戮。
卻沒想到,公親成了事主,陳澄波等人被國民黨軍隊不由分說地抓了起來,經過了幾日痛苦的虐待後,被押往嘉義市區遊街,在經歷了殘酷的羞辱後,陳澄波這個自稱是「油彩的化身」,一生只知道創作與熱情待人的畫家,在嘉義車站前的廣場被槍殺。
他的死是台灣畫壇的悲劇,更因為他是政治犯,將近三十年的時間,沒有人敢提到他,他只能活在親友悲痛的記憶之中。
所幸,陳澄波還有堅強的妻子,在他死後,她瞞過政府監控體系,堅持為陳澄波留下被槍殺後的遺照,並收藏著陳澄波被槍殺時的血衣。
然而,政治可畏,陳家一直遭到監視,還列入黑名單,親戚好友都疏遠陳家,一家人活得心驚膽戰。張捷總是吩咐孩子們不要管政治,別人說什麼都不要回嘴,避免衝突,低調地活下去。
不過,她並沒有忘記陳澄波,她將大部分的畫藏在閣樓上,每年只在非常親近的家人協助下,才偷偷整理那些藏起來的畫。長達30年的歲月裡,這些畫只能偶爾曬曬太陽、無法得到良好的保存,看著油彩斑駁掉落,張捷也無能為力,只能沉默地等待著沉冤昭雪之日。
歷史自有公道
時間來到1979年,《雄獅美術》月刊創辦人找到陳家,想替陳澄波辦遺畫展。而曾受陳澄波畫作啟發的畫家,也自願為他的畫作免費修補,讓這個因政治被視而不見的畫家重回人間。但是,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仍然不敢提及二二八。
直到1980年代後期發起的二二八公義和平運動,才有更多人投入二二八的平反工作。1994年的陳澄波百年紀念畫展上,陳家終於能首度公開他被槍殺後的照片,讓眾人見到被時代悲劇隱藏起來的畫家最後一面。
陳澄波曾在自述「我是油彩」中說:「噢!真沒想到,這麼多人在羨慕地望著我,讚美我,那到底為什麼?難道因為我有過一段辛酸的命運?」
我想不是的,是因為你熱愛生命、熱愛家鄉,熱愛你身邊的所有人,才能讓後人總是想起你的好。現在,這些畫作在後人的推廣下,上過google首頁,進過故宮、去過總統府,在淡水與嘉義也都有畫架展示著作品。
那個烏龍主播的笑話,讓你用意想不到的方式成了當紅關鍵字,現在的課本上也都會提到你,我想,你再也不會被遺忘了。
陳澄波,希望你本人也感到非常欣慰。
參考書目:
林育淳,《油彩‧熱情‧陳澄波》,台北:雄獅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87年。
林滿秋,《供桌上的自畫像:陳澄波與他的妻子》,台北:典藏藝術家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
謝里法,《日據時代台灣美術運動史》,台北:藝術家出版社,2007年再版。
張炎憲、高淑媛、王昭文、李彩綉,《嘉義驛前二二八》,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