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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金魚 | 野生台灣史
聲音課程 4小時8分56秒 藝術人文 24集

有一句台灣俗諺說:「生得過麻油香、生不過四塊板」,意思是說,孕婦生產非生即死,相當危險。雖然,這是早期醫學比較不發達時的說法,不過當時的人為了在有限資源內救助母嬰,不管是偏方、符咒或者醫方,都有可能用上。

 

古代不像現在有這麼多醫院診所,通常是產婦開始陣痛了,家人就飛奔去請產婆到家。我相信很多讀者的長輩,小時候可能都擔任過請產婆的工作。有錢的人家會派轎子、派人力車去接;沒錢的人家,可能就是由小孩給產婆帶路,或者乾脆由成年男子背起產婆狂奔。

 

許多長輩說起這些往事時,都會有一絲懷念。但是,為什麼產婆這個行業會逐漸凋零,變成現在的生孩子就上婦產科呢?讓我們回到20世紀初,看看產婆的興衰史吧!

 

千年傳統,全新感受? 

 

產婆這個職業已經有上千年的歷史,通常是非常規的訓練而成,有的是自己生過好幾個孩子,也有的是家族傳承,靠的是經驗而非專業醫療訓練。

 

遇到難產可能按壓孕婦的腹部,或用手將胎兒強行拉出。遇到頭上腳下的逆產位時,會透過按摩的翻胎手法,試著將嬰兒變成順產,中間搭配燒香等宗教儀式,祈求神明保佑。

 

當然,這些生產的知識中有些可能有中醫的訓練,但清代到日本殖民初期的產婆,並沒有正式的認證機制,因此,在受過西方醫學訓練的日本公衛官員看來,這簡直太荒唐了。

 

除了這些非科學接生手段外,受過近代醫療教育的日本醫師也認為,產婆幫小孩斷臍時使用的剪刀沒有消毒,是導致嬰兒破傷風死亡率提高的原因。雖然後來研究報告顯示,傳統產婆接生的死亡率,並沒有比其他西方國家高,但這些文化與知識上的偏見,污名化了傳統產婆。

 

隨後,日治時期總督府為了推廣醫療衛生,開設產婆訓練班,要訓練出有西方醫學素養的新式產婆。這個看似無關緊要的舉措,也顯示了殖民政權透過強勢的醫療知識體系,進到台灣的各個層面,連台灣女人的子宮都要管。

 

受過訓練的新式產婆 

 

那麼,新式產婆是怎麼來的呢?大約在1907年,台灣總督府開辦了以台灣婦女為對象的助產教育。入學資格要求家世清白、年紀16歲以上、40歲以下,要通過入學考試外,還要品行端正、身強體壯。

 

看到這裡你一定覺得奇怪,為什麼產婆還要身強體壯?很簡單,產婦生孩子說生就生,沒在管黑夜白天,因此產婆沒有上下班時間,得隨時on call。有的產婦住得遠,三更半夜也得趕路前去。而且生產可不像母雞下蛋,有的case拖的時間太長,所以產婆得有強健的身體,才能應付不知何時來的接生要求跟協助產婦。 

 

由於這些受西方醫療教育訓練的現代產婆,勢必衝擊傳統產婆的生態,因此,總督府為了推廣新式接生教育,還提供一天18錢的伙食費,跟5錢的零用錢補助津貼,獎勵一些希望自食其力或者補貼家用的女性來學習。

 

因為有補助,修業辦法也要求學生要連續從事五年的助產工作,不能半途落跑。 在種種補助與推廣後,產婆成為一個不錯的工作出路,後來總督府逐漸放寬條件,除了公辦的產婆教育之外,私立的醫療院所也可以自行訓練產婆。

 

躋身高收入族群

 

受訓完,就開始工作啦!一個新制度的開始,肯定不容易,1907年的第一批新式產婆,一開始並不受到人們的信任,大家還是信賴自己熟悉的傳統產婆。

 

為了打開知名度與建立信任感,新式產婆們常常得提個大手術箱,大街小巷奔走,聽到誰家女人要生孩子了,就去活動助產,有時為了建立信用,乾脆半買半相送、甚至免費。

 

加上官方引進公設產婆制度,讓一般老百姓可以找政府付薪水的產婆幫忙,接生不用錢。當然,這些吃公家飯的產婆,都必須受過西方醫學訓練。就這樣,傳統產婆漸漸的越來越少了。

 

出來工作當然是要講薪水的呀!產婆的收入怎麼樣呢?1928年,公家設立的產婆月薪30圓,還有藥品補助; 如果是自行開業的產婆,倒沒有一定的收費標準。

 

有產婆回憶說:「1936年時,產婆每接生一次的收入大多會有二圓以上,在當時的二圓可以買1錢金子(約一只戒子),可以說是收入相當好的一個職業。」

 

現在的金價約是一錢五千上下,而自行開業的產婆收入從20圓到250圓不等,換算起今日的市值,最差也有50K收入,也是很不錯的了!

 

婦科醫vs.產婆 

 

不過,日治時期生產找產婆的習慣,到底是如何轉變成現代生產找婦產科醫師呢?而且,過去的產婆不論新舊都是女性,而目前登記執業的婦產科醫師中,大約有五分之四都是男性。在西醫剛傳入台灣的時代,婦科醫的男女比例自然更是懸殊。

 

讓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看見自己的下身?傳統的台灣女性難道不會崩潰嗎?當然會啦!在吳濁流1950年代出版的《亞細亞的孤兒》一書中,有過這樣一幕,產婦都難產了,還是叫著:「不要請醫生!不要請醫生!給男人看還不如死了好得多!」

 

雖是這麼說,但面對死亡的威脅,還是很多人會選擇放下羞恥感,這也是男性的婦產科醫師取得女性患者信任的重點。

 

因為不到事關生死,婦女不願輕易讓男性醫師診斷,或者寧願去找不是婦產科訓練的女性醫師就診。但真到了生死關頭,男性婦產科醫師若能救回一命,自然會受到家屬與患者的感恩戴德。因此,早期的婦產科男醫師真的完全是靠作口碑取得信任的。

 

在戰後,女性出國留學不像過去內渡日本這麼方便,有很長一段時間,女醫師的培育數量遠低於男性,女性患者也無從選擇女醫。

 

專業與權威占上風

 

再者,婦產科醫師的權威,是產婆無法取代的。比如產鉗,這是由兩片扁平彎曲如湯杓的鐵器組成的器械,作用是在難產時,夾住嬰兒的頭,將他從產道利用旋轉拉扯出來。產鉗是婦產科醫師才可以使用的器械,禁止產婆使用。

 

雖然一些積極的助產士也會跟進產科技術,如真空吸取器、高溫殺菌裝置,但醫療法規定,如裝設避孕器、墮胎、剖腹產、子宮切除這些正統醫療行為,只能由醫生進行。

 

在避孕知識還不完全的時代,過度生育是女性夢魘,直到現在,還是有很多阿嬤會說她們當年兩年生三個小孩,孩子一落地就得繼續下田工作,有多麼辛苦。

 

從戰後到1960、70年代,因為婦產科醫生可以負責墮胎與裝設子宮避孕器,醫生在與產婆競爭女性信賴度的過程中,開始大幅領先。 

 

最後,是戰後台灣迎來了一群新的女性病患,就是1945年後渡台的外省女性。她們與傳統社區較少有接觸,缺乏信任感,加上語言不同,未必可以向產婆求助。

 

加以這些婦女多屬軍公教階層,薪水並不高,但享有公保的優惠,而公立醫院婦產科多少可以省下一些費用 ,所以前往醫院就診並不困難。

 

在這幾個原因影響之下,促成了台灣婦產科的發展。慢慢地,越來越多人找婦產科醫師,產婆也逐漸老去凋零,完成了產婆與婦產科醫師在產科的轉換。 

 

助產士重回生產場域

 

到現在,偶爾也是有新聞報導,老年婦女因為羞於讓男性醫生看乳房,不願尋求治療,導致乳癌病死。 好在大部分人都願意相信醫生的專業,有婦科疾病也願意給男性醫生看,尋求更多治療機會,是對婦女生命保障的福音。 

 

至於產婆或助產士,雖然已經淡出台灣人的記憶,但最近幾年,在追求母嬰平安外,又流行起一種照護母親心靈的「溫柔生產」風潮。指的是經過檢查評估後,可以選擇在家或醫療院所生產,與協助接生的醫師或助產士平等溝通,讓產婦充分了解生產過程的風險,而不是像以前一樣由婦產科醫師主導一切。

 

溫柔生產的支持者認為,在醫院生產無法讓產婦取得身體的自主權,她們不希望讓醫師有過多的醫療介入,如剪會陰、剖腹等。就在這推動溫柔生產的過程中,助產士又再度回到生產的場域。

 

當然,對於很多婦產科醫師而言,在醫院生產可以監控狀況,若有各種問題都可以馬上得到解決,溫柔生產沒事則已,有事還不是得回來婦產科處理?

 

總之,這兩派說法仍有許多爭論,我自己是完全無法想像在家裡生小孩啦!生產之後要怎麼處理呀!聽起來覺得好驚悚。但反過來想,這種覺得「不可思議」的感覺,或許正是幾十年前都在家裡生孩子的媽媽們,聽到去醫院生產的感覺吧!

 

 

參考書目 

傅大為,《亞細亞的新身體》,台北:群學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 

洪有錫、陳麗新,《先生媽、產婆與婦產科醫師》,台北:前衛出版社,2002年。 

余怡儒,〈從穩婆到產婆─台灣專業助產婦〉,台北:台灣史研究所‧檔案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