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台灣大學文學院中文系教授劉少雄,歡迎進入《唐宋詞的情感世界》。 前面,我們用兩期的內容講了詞的文體特點,以及如何去欣賞闕詞。簡單來說,詞是含蓄委婉的,它擁有文辭美和音樂屬性,並以時空對照人事。那麼,我們欣賞詞的美感時,就要回到感官世界,心歷其境地去閱讀、欣賞、體悟。
從這一集開始,我們來講講唐宋詞。這個單元,我們就借由白居易的《長相思》這首詞,進入常人的境界,來談談唐代文人詞所展現的無盡相思。 首先,我們來說說什麼叫常人的境界。
這個說法其實來自王國維。他有一篇文章《清真先生遺事》,在這篇文章裡,王國維把境界區分為詩人的境界和常人的境界。所謂詩人的境界,指的是詩人能夠感知而且能夠寫出來的情思,因此就給讀者一種獨特的感受。不過這類作品比較主觀,也比較個別性。
至於常人的境界呢,則說的是一般人都能夠感受到,能夠表達出來的,比如悲歡離合和羈旅行役之類的人間題材。這類作品因為具有普遍性,「故其入於人者至深 , 而行於世也尤廣」 ,也就是說,他能夠深刻打動人心,流行的層面也就更廣遠,容易引起共鳴。
前面我們說過,詞基本上就是當時的流行歌曲,它所書寫的,理應以普羅大眾熟悉的內容題材為主,而且要明白易懂,因此自然就傾向於表現常人的境界了。即使不是為應歌而作的詞,就算是個人的抒情詞,都要求能夠將個人的經驗,化為普遍的人類經驗,彼此可以交流共感。這是作為一般歌詞的基本特色。
很顯然,相思是一個普遍的題材,是我們每個人都有的體驗,因為人間離散是一個普遍存在的事實。人世間因離別而不斷相思,因相思而產生無窮怨恨,那是人之常情,古今中外皆如是。所以這個主題就有著永恆的意義了。為什麼要選取白居易的詞來講相思這個主題呢?這跟唐代中葉雅俗共賞觀念的形成是有關的。
朱自清寫過一篇文章,名為《論雅俗共賞》。在那篇文章裡面,他說:「唐朝的安史之亂,可以說是我們社會變遷的一條分水嶺,在這之後,門第迅速的垮了台,社會的等級不像之前那樣的固定了。『士』與『民』這兩個等級,分界不像先前的嚴格和清楚了,彼此的分子在流通著、上下著。」又說:「這些詩人多數是來自民間的生鮮份子,他們多少保留著民間生活方式和生活態度,他們一面學習和享受那些雅的,一面卻還不能擺脫或蛻變那些俗的,於是雅俗共賞似乎就是新提出來的尺度和標準。這裡並非打倒舊標準,只是要求那些雅士理會或者遷就那些俗士的趣味,好讓大家打成一片。」
那白居易呢,他就是這類作家的代表。我們知道,白居易是唐詩的大家,他的詩歌創作自覺的繼承和發揚從《詩經》到杜甫的寫實精神,以為「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他的詩歌多從社會生活、民間傳說和個人經驗中取材,而且有通俗化的傾向。
蘇東坡對白居易有「白俗」的評語,這裡所謂的「俗」,是相對於文人崇尚典雅的傳統。不僅指語言方面,也包括內容。白居易,詩歌題材普及、淺顯易懂,真的實現了雅俗共賞的理想。所以宋代還有白居易的詩「老嫗能解」的傳說呢。這是說白居易的詩,文字通俗明白,容易看懂,即使老婦人都能夠理解的意思。
白居易在當時也接觸了新興的民間歌曲,他就嘗試以聲填詞。他寫的詞,無論在內容和語言上都能夠做到雅俗共賞,這與他的詩在創作上、精神上是相當一致的,他的詞正是王國維所說的,具有常人的境界。
下面我們要讀的這首《長相思》正是白居易詞的代表作。這闕詞是這樣的: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頭。吳山點點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
你只要唸一遍,就會感到這首詞真的幽怨纏綿,全詞三十六個字,上下篇各押三平韻,一疊韻,句句用韻,而且句式三三七五言,參差錯落組合,構成了抑揚頓挫的旋律,十分細密緊湊的節奏。還有「流」字的頂針句。「頂針」指的是用前面的句尾的詞語或句子做下文的起頭。「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頭。」就是頂針句。再加上「悠悠」兩個字的覆疊,和「恨」字前後的呼應,就形成了一種無窮無盡又揮不去的離愁和別恨。在文辭表現上,正呼應了詞調名稱「長相思」之意。
這首詞的語句看似巧妙的安排,又顯得好不經意的流暢,自然真切而動人,充分發揮了小詞隨韻律流轉的抒情特色。王國維的《人間詞話》說:「詩之境闊,詞之言長」,就是說詩的境界寬闊、詞的語言雋永,詩與詞在題材利用上,各自有自己的專長。就藝術表現而言,詩歌的境界要更開闊、更豐富,它可以抒情、敘事、說理;而詞就講究韻律深長,長於抒情,在吟詠中委婉的表達情意。白居易這一首《長相思》篇幅雖短,但是語淺情深,吟誦的是一種相思不相親的無奈情緒,因此它也可以說是一首「長恨歌」。
首先我們簡單看看歷來詩歌寫離別題材的狀況。從「詩經」開始,離愁、思念之作就已經是常見的題材,雖然數量不多,像《東山》、《伯兮》、《君子於役》、《卷耳》等作,都寫得相當的真摯動人。先秦時期因為「書不同文,車不同軌」,就是說,因為書寫文字不統一,與人溝通不那麼便利;而當時要駕車行走各方,因各國車轍軌道的寬度有別,所以入境就要先更換不同的車軸,如此才能夠順利往前行進。
這樣就造成出入很不方便。但大一統王朝建立之後,這些問題解決了,就是「書同文」、「車同軌」了,因此出外遠行對一般人來說就方便多了。尤其從漢代開始,無論是去京師求功名,到邊關作戰,或者出外經商謀生,都變成普遍的現象。於是我們發現,漢代詩歌開始,出現大量的生離死別、羈旅行役、宦遊漂泊、感時懷遠的題材。
閨怨與思鄉其實是一體的兩面。古詩中說:「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是寫思念丈夫的妻子,也就是思婦,睹物思人的情懷。而外在出外的遊子呢,則「環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這關鍵就在男女雙方別離的事實。
因此詩歌一直都充滿著「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的哀嘆。中國幅員大,那時候的人一旦分別,能再見面的機會,真的很渺茫。何況出外的人「行行重行行」,而思念的人卻只能固守一隅,無法相依相隨,就這樣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彼此相距的距離就越來越遠,而歲月卻不留人,恐怕只能帶著此生最大的遺恨死去。所謂「悲末悲兮生別離」。
江淹《別賦》也說:「黯然銷魂者,惟別而矣已」。離別之令人難受,是因為相會難期。別後相思更是一輩子的糾纏,不知何時能紓解,除非對方能歸來,不然就是綿綿長恨了。但歸根究底,是因為我們有著一份無法割捨的情。似是語句:「人生有情淚沾臆」、「深知身在情長在」、「多情自古傷離別」等等,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白居易這一首《長相思》,連接了遊子的別恨跟閨婦的怨情,寫出了人們因情而思,因思生恨的不解之緣。
詞的開篇說:「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頭」。按照字面上提到的汴水又稱汴河,它是收黃河之水,由河南的鄭州、開封、歸德,然後經過江蘇徐州,合於泗水,南下入淮河;而泗水呢,則源出於山東,經曲阜、濟寧等地,至江蘇的徐州,南流到淮陰,注入淮河,經大運河而入於長江。至於瓜州,則在江蘇省長江北岸,與鎮江市隔江相望,是運河與長江交匯處,為南北水運的樞紐。
這裡的泗水和汴水,其實不必追究它究竟是出自山東或是河南,在詩詞裡,空間是可以移動,地名也不必實有,它只是用作一種比喻,泛指遊子逐水路遠行,不論是由西或東,總載著離愁而去。
瓜州古渡在這裡也不必實指其地,它也不過是用來暗喻離人之集結,每一個渡頭無時無刻不是同樣的場面,船兒從各處送來遠行的人,他們在此稍作停頓,不久又各向它方,因此吳山本不解情,只是它在這裡隔開人與人的距離,讓人更生「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杜甫《贈衛八處士》)的那種哀嘆。因此遊人能不生愁?而因情及物,江南一帶群山見證了人世的離恨,所以都點點成愁了。
這首詞由水寫到山,水流不斷,而山也長存,這些意象,無非暗喻人生別恨的無窮。後來歐陽修《踏莎行》說:「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辛稼軒《念奴嬌》說:「舊恨春江留不盡,新恨雲山千疊。」這些詞句都將遊子的離恨,用水、或者山的具體形象來比喻形容。
白居易這一首詞,上篇寫遊子的情況,下篇呢,則呼應著遊子的心聲,敘述守候家中的女子的心情。因為離別的事,是男女雙方共同要面對的。「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女子因愛而有恨,如水一般地悠悠長長的思念,因對方之不歸來,便化為綿綿無絕期的離恨了。古詩說:「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女子最擔心的就是這樣的結果了,愛人離去之後無影無蹤不知去向,生死不明,更不知他是否已經變了心,或者依然惦念著我。女子在這樣思念著,怨恨著,終日焦慮不安,容顏憔悴。而歲月卻不饒人,難道就這樣一直憂傷到終老嗎?所以詞裡說:「恨到歸時方始休」,美好的癒合必須等到對方歸來。那就是說,遊子歸來那天,思婦心中的恨意才能夠真正得以結束,恢復和諧美好的男女夫妻生活。那是多麼令人盼望的景象,如月缺月又圓,一切都重回當初的美好。
但關鍵是對方真的會歸來,能回來嗎?像李商隱所說的:「君問歸期未有期」,那麼遊子自己終究不歸,女子每天晚上倚樓望月,能不生愁?月圓人不圓,總令人觸景傷情,必定會生出如東坡一樣的怨嘆:「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月亮不應對人有怨恨的,但是為什麼偏偏在人離別的時候團圓呢?歐陽修說:「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明月無情,常照離人,怎不教人生恨呢?不過,將自己的恨意說成月亮有恨,其實是個人對情的執著,與明月又有什麼關系呢?
這首詞的女子望月而生恨,那也是心中有著一份不渝之情,因為「思悠悠」,思念綿延不絕的緣故。而造成男女雙方的愁和恨,歸根究底就是因為世間充滿著各種離別的事啊。
白居易這一首《長相思》,寫離愁別恨,容易引起共鳴,因為他寫出了人世間普遍存在的事實,而且也照顧到男女雙方的情緒。上篇寫水從不同的方向流,最後流到瓜州古渡,以為到了終點可以結束了,沒想到下一句翻出:「吳山點點愁」。原來水流集結之處,卻凝聚了既多且深的愁恨。而且水流不斷,離家出外的事不斷發生,那麼這些愁怨就無窮無盡了。
那下篇呢,寫私恨之幽幽。看似無了結之時,卻說:「恨到歸時方始休」,只有當所思的人歸來,那麼離恨就從此可以結束了。然後最後一句卻說:「月明人倚樓」。這個願望看來也不容易應驗,因此望月興懷,無端生恨的情緒終究不停地發生。
上下兩篇,架構上都在第三句剎住了,最後一句又起波瀾,詞情委婉曲折動人,具體生動的詮釋了詞牌名「長相思」之意。因為長相思,因此就長相恨。所謂「思悠悠、恨悠悠」就是這個意思。如果此恨綿綿無絕期,那麼白居易這一首詞何嘗不可以說是一首「長恨歌」呢?
今天,介紹了王國維所謂的常人的境界,並借由白居易的《長相思》,欣賞了唐人所創造的相思這種抒情模式。離別相思幾乎是大多數人都有的經驗。讀一讀唐代人書寫的相思, 聽一聽他們所創造的這種抒情模式,很容易引起我們的共鳴,讓我們從中更體會到情感的互動關係,了解到離別相思其實是男女兩方都要真誠面對的事情。
並且學習,如何將心比心地對待彼此的情感,不能只一味地怨怪對方。換個角度來說,人生難免有離別,與其別後相思,生出無窮的怨恨,何不好好珍惜當下在一起美好的時光呢?
因為時間的關係,我就說到這裡。 下一期,我們將通過李白的《菩薩蠻》這闕詞,來欣賞唐代文人詞中觸景傷情這種常人之境。 我是劉少雄,我們下次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