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台灣大學中文系教授劉少雄。歡迎進入《唐宋詞的情感世界》。 現在和你們分享的是第五個單元「夢境與真實,李後主詞的雙重對比性。」前一期介紹了李煜前期寫歡樂場景和心情的詞,也探問了他是否真的樂在其中的問題。我們初步的看法是,所謂「樂以忘憂」,表現的是一種逃避的生活方式。如果一直都能如此,活在自己編織的美夢中,李煜可以說是有一個快意的人生。但問題是他無法避免政治的迫害,等到國破家亡了,他不得不面對現實殘酷的人生。
39歲那一年南唐為宋所滅,後主和家人被押解到汴京,初封違命侯,後來改為隴西公,雖仍保有爵位,但卻是被軟禁的。在汴京住了兩年多,郁郁寡歡,不久就去世了,從前的歡心喜樂轉眼成空,如一場春夢。
後主被俘,離開故都,渡江時寫了一首詩:
江南江北舊家鄉,三十年來夢一場。
吳苑宮闈今冷落,廣陵台殿已荒涼。
雲籠遠岫愁千片,雨打歸舟淚萬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閑坐細思量。
——《渡中江望石城泣下》
寫亡國後的落魄和淒涼的心境。之前繁華的宮殿現在變成一片冷落荒涼,眼前竟是愁雲慘霧,雨如淚下,目及傷心。而絕望無意的兄弟四弟和家眷都已不堪愁苦,無法安閒地坐著,不斷細細思量。想些什麼?恐怕千頭萬緒,理也理不清了。
到汴京以後,無論身份、地位、生活環境、心情感受都有了極大的變化。所謂天上人間,相距甚遠,落差非常大。因此前後期的生活,還有心境形成的對比,反應在詞中,無論語調、內容和風格都有了很大的差別。我們如果仔細去觀察會發現,李煜前詞是耽溺於歡樂,無非是借此來麻醉自己,是無法面對現實的一種逃避人生的方式,本身已混淆了事實與假象。後來面對囚虜的生活,他同樣采取逃避的方式,試圖醉夢中尋求慰藉,過著自我封閉的生活,哀痛欲恨。
相對於前期過度的歡樂溫馨,後期詞充滿著哀愁怨恨,則是另一種極端。今昔生涯變化越大,產生的張力越強,激起的情緒就越強烈。詞體往往呈現出一種相對性的美感,介紹詞的特質時已經提過了,李煜後期詞在這方面的相對性美感特質相當顯著。而李後主詞比一般詞人較為覆雜的是,他有雙重的對比性。這是說他有兩個層次:
第一個層次,相對的意境是今與昔,過去與現在,就是前期的迤邐歡樂,對照後期的沈痛悲涼。第二個層次,相對的意境是夢與真,就是夢境與真實,就是後期詞本身的問題。現實的囚虜生活與逃避在夢中世界的對照,前者是以真為假,不願正視殘酷的現實,後者是以假當真,耽溺在虛構的夢中。
我會分兩集來介紹這兩個層面。今天要談的主題是“往事不堪”,就是意識到今不如昔,不堪回首的悲嘆,下次的主題則是“晝歡如夢”,談後主不斷往返於現實與夢境之間,所體悟的人生如夢之感。 李後主這一生頓然感到現在不如過去,有非常強烈的感覺。令他最難接受的事實,就是剛亡國從天子降為俘虜之時。他的詞《破陣子》記錄了這時候的心情。
《破陣子》:破國之痛,無窮怨恨 ,他說: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
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
這首詞緬懷過去的美好,正點出今日的淒慘,充滿著無窮的悔恨和悲傷。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裡地山河」,南唐疆域遼闊,統轄三十五州之地,號為大國,然而這個王朝不到四十年。李煜是在南唐開國那一年出生的,他39歲那一年亡國,他經歷了整個南唐歷史的盛衰變化。三十九歲之後,他最美好、最風光的歲月結束了,從此是另一階段的苦難人生。
那麼回憶之前的生活,華麗的宮殿樓閣,建築雄偉,上與雲天相接,而園囿中的奇葩異味籠罩在煙霧中,枝條分批纏繞,一片繁茂豐裕的景象。所謂「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給人高高在上彷彿與世隔絕的感覺。因為這是自我封閉的心理,刻意打造的夢幻世界,當然對家國危難的處境采取的就是一種拖延的處事方式。「幾曾識干戈」,誰知道戰爭是怎麼一回事?當時渾渾噩噩的,總不願認真面對。
當寫這一首詞的時候,他越是將不識干戈的原因推給那樣的生活方式與態度,越顯得現在是悔之已晚了。可是不管你知道不知道戰爭是怎麼一回事,戰爭總是無情,它一到來,你昔日養尊處優的生活就被摧毀了。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這些干戈帶來的教訓。「一旦」這兩個字接得十分好,突然有一天竟然發生了,這給人一種措手不及的感覺,一朝淪為稱臣於宋的俘虜,從此在屈辱和痛苦中茍且偷生,苦哀鬱窒,以至於身體日漸消瘦,而白髮頻生。以前是終日沈醉在快樂的氛圍忘記了時日,現在則在痛苦中,突然感覺時間原來是如此快速的變換,自己已非少年時了,青春與美夢在這一場戰爭之後都已灰飛煙滅。
而離開故國那一刻,是他永遠的痛。這句「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因此他永遠記得那個畫面,就在倉皇辭別宗廟的時候,教坊樂工還奏起別離的歌曲,這種生離死別的情形令人悲痛欲絕,只能對著宮女揮灑熱淚了。 有些版本「揮淚」作「垂淚」。垂淚是哭泣,而眼邊垂掛著淚水的意思,我以為「揮淚」的「揮」字有揮灑之意,動作更悲傷激切,比較符合後主的個性和當時的情境。
從前他和樂工、宮女所營造的歡樂盛況,沒想到會用這樣的方式來結束。那一種亂離的悲傷,痛苦無告的心情,除了淚水還能用什麼方式來表達?以淚告別,所不舍的,不只是那些宮女,而是那些宮女她們所代表的青春年華,流金歲月!而用這樣的方式來表現,真是李後主真性情的流露。當時他的悔恨,自此他的淚水就沒有停止過了。史書說李煜入宋之後,終日以淚洗面,可以想見他臣虜的生活傷心欲絕的心情了。我們舉幾句後主的詞,就可以知道他當時的生活與心情的狀況了。
他說:「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離別以來,春天已經過了一半,眼前所見的一切都令人悲傷不已。因為離家在外,最怕的是觸景傷情。他說,「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往事回想起來只令人徒增哀嘆罷了,即便面對多麼美好的景色,也終究難以排遣心中的愁苦。因為「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他的問題就是不能忘情,又無法面對現實。所以他說“起坐不能平”,終日坐立難安, 心情起伏跌宕,實在難以平靜。所以他說,“無言獨上西樓”,“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可見他活在自我的世界裡,有一種無人理解的孤獨感。而在孤獨的生活中,他說「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他感嘆的是世間的事情就如流水一樣,說過去就過去了,想一想自己這一生就像做了一場大夢。當了兩年多的俘虜生活,李煜寫的詞都充滿著年華流逝的感嘆,無窮的怨恨。
面對這一切他如何自處,怎樣面對?一是喝酒,盡量將自己灌醉。他說:「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比起人間行路難,醉鄉的道路平坦,應該可常去,除此之外,別的地方就不能去了。一是做夢,逃避到夢中世界,他說「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只有在夢裡才能忘記做客他鄉,淪為囚虜的苦況,享受短暫的歡樂。但這樣的追夢人生,真的可以免除苦惱嗎?他說:「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夢境畢竟是夢境,現實還是現實,令人感覺這好像無法掙脫的宿命,「不盡悲從中來,淚流不止了。」這樣的生活,這樣的感思,日日夜夜,循環不已,難怪他終日以淚洗面了。
這無窮的悲痛是怎樣發生、產生的?關鍵就在於人有所執著,有一份無法忘懷的前情。越是執著於過去的美好,就越難忍受當下的不堪,因此越是想著過去,就越發誇大過去的美好,相形之下就更加不滿於現在的一切,這樣日覆一日,失落感越大,激起的情緒就更強烈,仇恨就越積越深,叫人難以承受了。
《虞美人》:無常人世的悲感
李煜的《虞美人》這一首詞就最能表達這樣的情緒了。
春花秋日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因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首詞的概括性和感染力都很強,雖然是個人的情懷,卻寫出了普遍性的人類經驗,所以容易引起共鳴。 一開篇就說出了人生愁恨的根源,「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春花秋月」是四季更替之中,年年反覆的良辰美景,去而覆來,斷無終了之時。「往事」則指人生在世值得回憶的賞心樂事,時移則事往,往而難追,最是無常。這兩句彰顯了永恆的自然和無常的人世,兩者的相對性,這些對比是全詞的基本架構。前面六句就是從不變的自然景物,具體物象對照人世無常的悲感,最後遂引發了一種天下人所共有,而永遠無法消除的哀愁長恨。
人生的意義就是從疑問開始的,為什麼大自然的一切永無終止,循環不已,而人生卻如此短暫?而且短暫的人生中卻又如此充滿著變數,引起各種成敗得失,悲歡離合的事?而多少事終將化為沈積,過往的一切能清楚記得的又有多少?
春花秋月代表一年四季中最美麗的景色,花開花落,月圓月缺,一是於白天所見到的景物,一是夜裡所見到的景色,這架構了一個永恆的景象,日日夜夜由春到秋都是循環流轉的,大自然宣示著它不變的本質。看到這些景色難免會觸景傷情,這就是李後主詞所說的「觸目愁腸斷了」。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在那麼多的人生往事中,作者最難忘的就是故國之思。然而同樣的春夜,大自然的景色如常,明月依舊,東風又吹拂著,但人事卻大不相同,故國已不堪回首了,誰願意去回想過去那些不愉快的事,又如何去承受得了回憶的傷痛?這裏是以個人的事例引證了永恒與無常所形成的相對性,因而激發的悲感。
接著,他說「雕欄玉砌因猶在,只是朱顏改」,在故國之思中他最在意的依舊不能忘情的原來是那帝王的身份,居住在那種「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的生活。所謂「雕欄玉砌」是指雕飾花紋的欄桿與玉石砌成的亭階,比喻華美的宮殿。「因」是推測之詞,料想的意思。從常理推測,牢固的建築物應該可以抵擋歲月,不易損毀塌落的。而相對於此,人卻是很難永保青春,所以他說「只是朱顏改」。朱顏就是紅顏,是美好的容顏,代指青春韶華。人的面容會隨著歲月而改變,而加上人世的變遷所帶來的苦惱,則容易變得憔悴不堪了。這兩句是以具體的形象表現了變與不變的又一次對比。
這一首小詞只有短短的八句,而前六句卻將永恆常在與短暫無常的概念做了三次的對比:從自然的永恒對照人世的變化,到春夜的風與月,對照個體的事例,故國之思,再到具體的建築物對照人的容顏,由遠而近,由大景到小景,由外在的景物到人的身體上,層層推進,於是這個無常的悲感就形成了一種讓人感覺無法逃於天地之間的壓力,於是就逼出最後兩句來,引發一種天下人所共有,而永遠無法消除的長恨了。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將抽象的愁,用具體的物象水來形容,讓人感覺到他的真實性與流動的特質,顯示了愁恨的深遠悠長。而水也是時間的象徵,言外意仿佛意味著,人生的仇恨融合在時間裡,與時間長存,永無終止之日了。白居易《長恨歌》說:「此恨綿綿無絕期」。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但為什麼會有綿綿長恨呢?不就是因為人有一份執著的情嗎?面對大自然的恆久性相對的,意識到世間總是充滿著好景不長,人生易逝的事實。
但人在這變化中,卻沒有放棄最後的努力,仍以堅守著心中的這一份情來加以對抗,而呈現出此情不渝的精神。因為不渝之情才會生出無窮的怨恨了。那麼天地悠悠,人生雖然有限,但是因為有情,而承擔著苦難,卻又執著無悔,這不也是為生命賦予了意義的一種方式?
李煜最後這兩句改變了敘述口吻,「問君」固然是自問,其實也是對著讀者、聽眾的發問,難道你、和你們,沒有同樣數不清的愁悶?今不如昔,讓人不堪回首,那是人之常情。你和我,讀著李後主的詞會產生共鳴,能夠同情共感,因為他寫的已是普遍的人類經驗,大家都無法消除,必然存在的悲感。今天和大家談李煜後期詞,「往事不堪」的情意,就說到這裡了。下期繼續介紹李後主的詞,談的主題是「舊歡如夢」。我是劉少雄,我們下次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