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七年六月三日黎明,美國優勝美地國家公園(Yosemite National Park)的酋長岩下,攀岩好手艾力克斯.霍諾德(Alex Honnold)望著近乎垂直的千仞峭壁,沒有任何安全措施及輔助工具就開始徒手攀岩,他唯一能用到的「工具」,只有登山鞋和石灰粉。酋長岩高九百一十四公尺,是世界上最高大的獨體花崗岩石,岩面平滑如玻璃,幾無施力點,被視為全球最難攀爬的路線。
從一九○五年起,總共有三十一位攀岩者於酋長岩遇難,此前無人徒手成功登峰過。霍諾德在凹凸深度不足一公分的岩壁,用手指出力,雙腳往往無處安放。霍諾德知道已有二十多位朋友死於這項運動,只要一個錯誤,或一腳踩滑,跌下去必死無疑。他爬到二○一六年十一月那次挑戰放棄的高度,望著萬丈深淵,他知道往前會遇到整條路線中最凶險的「抱石問題」,練習時在此失敗好幾次,但他決定繼續懸掛在光滑的千尺絕壁上,用指力一吋一吋往上升。最後,他讓死神讓路,耗時三小時五十六分鐘,完成這次赤手登峰,成為世界第一人。
在攀岩過程中,霍諾德不害怕嗎?他當然怕,否則不會為了完成此次壯舉,在美國、歐洲等地練習了一年多,也不會在八個月前放棄過一次。然而,他沒我們那麼怕。
二○一六年,霍諾德在南卡羅來納醫科大(MedicalUniversityofSouthCarolina)接受磁振造影檢查。結果顯示,他的杏仁核「不夠活化」。杏仁核是大腦皮質下一個類似杏仁狀的神經組織,是人類管理恐懼、情緒的中心。也就是說,遇到相同的危險,霍諾德會比我們不害怕。那麼,「杏仁核不活化」是優點嗎?不,那可能是致命缺點。許多科學文獻證實,精神變態犯罪者的杏仁體較不活躍,他們不怕,更敢為所欲為。
這個世界之所以神奇,就在於許多成就非凡的人,都像霍諾德一樣,其「優點」或「缺點」,是同一能量的一體兩面。就像電影《星際大戰》(Star Wars)中安納金.天行者(AnakinSkywalker)的原力,本是暗黑的力量,但往正向一翻轉,「原力覺醒」的路克.天行者(Luke Skywalker),便成為重建聖殿的絕地武士。這世上還有許多「原力覺醒」的天行者,例如一唱成名的蘇珊大嬸(Susan Boyle),確診有亞斯伯格症;李奧納多.狄卡皮歐(Leonardo Dicaprio)自小就有強迫症;J.K.羅琳(J.K. Rowling)是憂鬱症患者。
一九九四年,J.K.羅琳還不到三十歲,剛結束短暫混亂的異國婚姻,成為身無分文的單親媽媽,窩居在英國愛丁堡沒有暖氣的公寓裡。因為一次又一次的生命挫敗,她得了憂鬱症。有天羅琳決定求死,但當身旁的小天使用圓滾滾的眼睛望著她時,她驚覺自己必須「為愛而活」,於是坦然接受九個月的心理諮詢治療,也完成第一本《哈利波特》(Harry Potter)。憂鬱症患者最痛苦的特質是「想太多」,但「想太多」卻是一個作家必備的特質。所以,若一個為憂鬱所困的人,願意學習J.K.羅琳,將滿溢的負面能量轉化為創作能力時,其成就將非凡人能及。
我將這個道理告訴一位拒學的憂鬱學生,邀請她跟我學寫作,沒多久便得到一個全國性大獎。
日前收到她母親的來信:淇華老師:婷婷看到得獎名單時大叫:「媽媽我得第三名!」無法置信的眼淚在我眼眶裡打轉,我抱著她說:「你真的很棒,要相信自己,你真的做到了!」也要感恩老師的看見跟幫忙,引薦了這麼好的機會讓婷婷證明自己真的值得被看見。我跟爸爸心裡百感交集,兩年多以來的陪伴,似進又退的走著,這個獎給了我們最有效的強心針,也帶來無限的安慰,更應驗了您告訴婷婷的「你的缺點就是你的優勢」。婷婷也寫了Mail感謝您,還說要再寫一篇有關爺爺的文章讓您看。謝謝老師!謝謝您!
杏仁核的過於活化,會不斷送出負面情緒,是憂鬱症的部分病因。
事實上,我自己也是「杏仁核過於活化」的受害者,一言不合就會揮拳相向。四十五歲之前,情緒控管一直是我的問題。知名的《EQ》作者丹尼爾.高曼(Daniel Goleman)曾提出「杏仁核劫持」(Amygdala Hijack)」這個名詞,生動描述人類情緒失控、做出錯誤行為的樣貌。
名作家黃春明年少時,也常被杏仁核劫持。黃春明就讀羅東中學時,先因撕掉補考公告被退學,後來轉到頭城中學,又因打傷人遭退學,只好輟學到臺北當電器行學徒。後來自學考上臺北師範學校,但又因暴力事件被退學,在校方引薦下轉到臺南師範學校,沒想到念了一年後,因為打教官,再度被退學,最後到了屏東師範學校。黃春明在屏東師範學校,遇到讓他「原力覺醒」的老師劉天林。劉老師送他一套《梵谷傳》當生日禮物,告訴他:「你的才華就像一座礦,要慢慢開採,梵谷就是你的榜樣。」
我們都知道,梵谷一生受精神分裂症折磨,甚至產生視覺上的紊亂,但也因為這個「原力」,夜空在他眼前會開始旋轉,他因此創作了舉世聞名的《星夜》(The Starry Night)。「覺醒的原力」讓梵谷在二十七至三十七歲的短短十年裡,為人間留下大約九百幅油畫。
「杏仁核過度活化」的黃春明,將他過於豐沛的情感能量都給了臺灣的弱勢族群,為他們創造出《看海的日子》、《兒子的大玩偶》、《莎喲娜啦.再見》等曠世佳篇,這些小說也開啟了臺灣的新電影浪潮,讓臺灣的電影「原力覺醒」。
不惑之年後,我終於理解「你的缺點就是你的優勢」這句話的真諦。我的杏仁核仍然比常人活躍,只是這股以前惹麻煩的能量,被我化成正向的熱情。現在的我一樣容易情緒高漲,一樣管不住自己,但卻是不假思索的投入社會參與,指導六個社團,甚至將多餘「情緒」投入寫作。如今驀然回首,發覺自己若有一點小小的成就,完全是來自過去讓我吃盡苦頭的能量,也就是我自己「過度活化的杏仁核」。
人有一病,才有一命。每個人都有獨特又惱人的「小毛病」,其實這些「小毛病」就是我們的原力。就因為這些小毛病,讓我們成為最真實的自己。不管我們的杏仁核過冷或過熱,那都是我們身上獨一無二、亦正亦邪的原力。心理學家阿德勒(Alfred Adler)在《自卑與超越》(WhatLifeShouldMeanToYou)中說得好:「遺傳和心理創傷都不能支配你,無論過去如何,只有現在的你能創造未來。」所有的遺傳和心理特質都是你的原力,只要找到正向的目標讓原力覺醒,我們就可能像黃春明老師、J.K.羅琳、或是霍諾德一樣――赤手登峰,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