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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淇華 | 青春正效應
聲音課程 5小時15秒 親子教育 42集

去年六月,我第一次在圖書館看見女孩。那時只覺得奇怪,為什麼上課時間她會在這裡自習?每次見到她,我會主動點頭微笑。有次見她專心閱讀太宰治的《人間失格》,直覺她是文學愛好者。


「看太宰治,你好厲害啊!」「還好啦,我喜歡看日本翻譯小說,愈暗黑的愈喜歡。」她抬起頭,我看到她左臉頰上那俐落短髮擋不住的一片藍。過了幾天,我忍不住好奇,「你能告訴我,你的臉是怎麼一回事嗎?」「我連撞幾天牆,撞到瘀青。」「為什麼要撞牆?」「我有憂鬱症。」「喔......」二十多年來,憂鬱學生的面龐如畫片般在我眼前滑過,有的因為家族遺傳,有的是後天突遭變故;有的還在隧道裡,有的走了出來;有的做了傻事,離開人間。


「我正計畫要休學一年。」見我沉思,女孩主動說道。「這一年你有什麼計畫嗎?」「沒有,只是覺得班上同學不喜歡我,想先離開學校一陣子。」「我教你寫作好嗎?」我很怕這一年女孩會胡思亂想,做出傷害自己的事。「你可以寫你自己的故事,一個月交一篇,還可以參加比賽喔!」休學後的七月,女孩傳來一篇篇命名為〈我和憂鬱修學分〉的文章,一篇比一篇更怵目驚心。


原來,女孩從小遭遇各種霸凌:「若能畫出我的生命曲線,高峰時期應該只在幼兒園小班之前,此後我的生命線就跌進幽暗谷底......如同黏軟的絲,一斬即斷。國小一年級,我的導師簡小姐,成為我永生難忘的夢魘。


「我的名字下方第一次黏上大野狼,是因為我學了狼叫。那堂課的課文下方畫著一隻野狼,我告訴老師我知道狼怎麼叫,並模仿起來。全班隨著我的動作與聲音哄堂大笑,我很開心成為大家眼中的焦點,卻沒注意到老師在臺上猛然沉下來的臉。她憤怒的用教棍敲打黑板,那沉重聲響硬生生敲進我左胸口。我成了壞孩子的始祖。」


女孩的小學老師受不了她的奇特,開始公開或私下不斷打擊女孩,其他同學有樣學樣,也跟著不尊重女孩。「同學逐漸開始戲弄我,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原來所謂的野狼貼紙並不是只有在黑板上那麼簡單。野狼的標記深刻在我的額上,像是奴隸標章一樣。這讓我想到九把刀的電影《怪物》。我在班級中,的確是不守規矩的怪物,而怪物生來就是要娛樂大眾,和馬戲團裡的畸形人一樣,是吧?


「『我們來玩個遊戲。』阿樺對聚集在一起的同學如此說道,我還記得一旁的阿晉附在她耳邊悄悄說了什麼,只見阿樺點頭一笑,對我招了招手。「『你想加入對吧。來吧,我們剛好缺一人。』「我已經無法詳細回憶這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因為接踵而來的所謂『遊戲』,雖然不是我的第一個噩夢,卻是我承受過的最真實夢境。


「遊戲規則很簡單,就是八歲孩子最不陌生的捉迷藏。「阿樺當鬼,其他人要躲起來,被阿樺找到的要跟在她後面,繼續找下一個獵物,最後一個被發現的人就是贏家。「我是最後一個被找到的人......『哈,我贏了。』我準備走出廁所,卻猛然被推了一把,沿著那隻手臂望上去,阿晉的笑映在我的瞳孔中。我畢生難忘的笑臉之一,是他戲謔的嘴臉。這時我才發覺這群人無論男女,身上都帶著幾顆石頭,不算太大,但也不小,是剛好能造成疼痛的程度。


「石頭如雨點落在背上的那一瞬間,我以為自己會就此腐爛,成為校園內傳說的鬼魂。然而事情沒那麼簡單,不是死了就能解決一切。「我只希望能將自己抹去,從世界這張白紙上抹去,如果少了我這顆小黑點,世界或許會更美好。」女孩把自己當成應該消失的小黑點,但我知道,她有過人的才情,她應是世上耀眼的大亮點。然而,殘忍的「黑羊效應」(Black Sheep Effect)卻差點抹去這世界的亮點。


心理學上有個「黑羊效應」,是由「黑羊」、「屠夫」、「白羊」所構成的「祭典」:「黑羊」是無辜的受害者;「屠夫」是無感的加害者;「白羊」代表最多數的冷漠旁觀者,他們目睹「黑羊」受害,卻覺得事不關己,未採取有效行動。其實,我恨「屠夫」,但我也恨「白羊」的無作為,因為我也曾是一隻「黑羊」。


高二時,一名「屠夫」找了二十幾隻「白羊」把我圍在學校牆邊,還放話以後每天堵我。幾個月後,兩名被退學的「屠夫」黨羽爬進校園,和我演出追逐大戰,追到教官室,待教官找兩方家長來,才停止了這場青春噩夢。當時的恐懼逼得我差點做出悔恨一生之事。我每天帶刀子上學,常夢到自己殺了對方,驚醒時,要望著雙手幾分鐘,才確定自己沒沾血。這個夢,直到四十二歲才停止。


「那時候,你有什麼感覺?」一位臉書朋友這樣問我。「生不如死。」真的是生不如死,心痛遠大過身體的痛,每刻都在問:「這世界還有什麼公理?」前馬偕醫院精神科主治醫師陳俊欽在著作《黑羊效應》中指出:「屠夫不見得心狠手辣,絕大多數的屠夫都是溫馴而守法重紀的,但當他們聚在一起,卻真的可以聯手謀殺一隻無辜的黑羊……黑羊往往在經歷過一次黑羊效應的攻擊後,畢生難忘……屠夫恰好相反,即便參與多次黑羊效應的『祭典』,也參與了多次殘忍而血腥的傷害行為,但對於自己做過的一切,卻幾乎沒什麼感覺。」


寫作給了女孩自信,她開始規律的書寫,我也要求休學的她定期來校,讓我面對面指導。女孩的散文拿下直轄市文學獎首獎,新詩拿到全國大獎,生命洋溢著晨光。我請她拿獎座到校,在升旗時請校長再頒一次。那日頒獎後,女孩帶著同學興高采烈跳進我的辦公室,「老師,我好高興,當我站在臺上,覺得以前班上的同學再也不會認為我怪了。」


我知道女孩不會是校園中的最後一隻黑羊,所以我決定要當一隻主動出擊的山羊,就像以前當導師時,我永遠會在第一週宣布:「我禁止班上有任何霸凌行為,若同學受到欺負了,快來找我。」如今在校園中遇到特殊生時,也會主動詢問班上人際問題。


「黑羊效應」還會一直在校園中不斷發酵,當我們發現身旁有屠夫舉起刀時,記得,別當一隻無作為的白羊。我們可以一起舉起頭上的角重重撞開他,往後才不會有更多的白羊莫名變色為血祭的黑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