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會長大的,如果眾人都沉默以對。二○一一年上映的韓國電影《熔爐》(도가니),就是刻畫這樣的惡。《熔爐》改編自韓國光州聾啞學校性侵事件,真實事件裡的七名受害人於二○一二年向政府提出索賠訴訟,但直到二○一五年涉嫌性侵的校長病逝,判決都還沒出爐。揭發這起醜聞的全應燮老師說:「電影只演出了十分之一,孩子受害的真實過程,更令人不忍卒睹。」
事實上,一樣在二○一一年,臺南一所特殊學校,也爆發了臺版的「熔爐」集體性侵事件,而且情節更令人髮指。在短短八年內,發生一百六十四件性侵害與性騷擾事件,被害者多達近百人。調查人員訪談畢業二十多年的校友,得到的答案竟是:「那像是學校裡的傳統,我們那個時候,就這樣了……」這樣天地不容的憾事,為什麼發生數十年後才爆發?如果了解「從眾效應」(Bandwag on Effect)與「沉默螺旋」(Spiral of Silence),你不會意外的。這起事件中,許多加害者和受害者把不公不義當成「傳統」,他們害怕第一個搖鈴鐺的人會被孤立,因此逐漸失去思辨是非對錯的能力,最後只能無感盲從,甚至受害者知惡習惡,成為日後的加害人。
這種集體長久的盲從與盲動,就是社會學的「從眾效應」。一部二○一四年的社會實驗影片,可以讓我們了解「從眾效應」的形成過程在。醫院候診室裡,由一群安排好的實驗人員假扮求診者。每次聽見嗶嗶聲響時,他們就會站起來。一位不知情的女孩見到大家第一次起立時,覺得非常驚訝,但第二次嗶嗶聲響時,大家又同時起立,她猶豫了一下,但也跟著站起來。之後,就習慣了,第三次、第四次……女孩已是行禮如儀。接著,實驗人員一一進入診間,但「嗶聲起立」的「傳統」仍繼續著,等到候診室只剩那女孩時,你猜嗶嗶聲響時,她會站起來嗎?她站起來了,而且非常自然,雖然她不曉得為何要站起來。之後是這個實驗最精采的部分。一位男子走進來,聽到第一個嗶聲,他看見女孩站起來時,覺得非常奇怪,但第二次嗶聲響時,他也在疑惑中跟著女孩站起來――盲目的傳統形成了。等到候診室裡全是不知情的看診者時,每次嗶聲響,大家也都毫不思考的站起來――盲目的傳統根深柢固了。
看完這個實驗,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可能也正身處在某個候診室,跟著一個不知名的傳統站起坐下。重點是,我們根本不知道這個傳統是何時形成?而站起坐下的意義又何在?例如,我們在祭祀時焚燒紙錢,然而紙錢的起源只有傳說,正史無載。但傳統愈「長」愈複雜,傳到今天,紙錢演化出天公金、壽金、四方金、元寶等數十種樣式。(是誰說的算?)沒人能證實這些紙張燒了之後,一縷輕煙能否幻化成另一個世界的通貨?也沒人能證實,祖先神明真的需要這些「錢」嗎?不知道。但我們就是燒,初一、十五燒,清明、中元燒。直到空氣汙染和PM2.5成為國人健康殺手後,政府才甘冒大不韙,勸導民眾少燒紙錢。
但第一個質疑「從眾效應」者,一定會受到「傳統」的猛烈反撲。政府第一年推廣「減香滅爐」,就受到全國宮廟和紙錢、製香業者的大肆撻伐,執政黨也唯恐影響選情,數次臨時喊停。幸好政府開了第一槍,現在百分之八十的宮廟已禁止室內焚香,而且紙錢都收集他處焚燒,甚至用來發電。這表示傳統是可以改變的,靠不沉默的人來改。
例如「寧鳴而死」的二十世紀新文化運動領導人魯迅。魯迅到日本習醫時,看到一部日俄戰爭紀錄片,片裡中國人被懷疑是俄國間諜,遭日本人槍斃,但中國同胞只駐足圍觀,未知覺自己的國格已被列強踩在腳底。魯迅深覺「救國救民須先救思想」,便棄醫從文,不再沉默!一九二六年發生三一八慘案,魯迅寫下不少「勸世」作品,卻須面對政府與敵對者的攻擊,因而寫下一首七言詩〈自嘲〉: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其中「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兩句,最為後世傳誦。
歷史上每個「不想沉默」的搖鈴者,都有「橫眉冷對千夫指」的浩然正氣。他們在關鍵的時刻,發覺群眾的童騃愚昧,一個個接力發聲,最後被聽見了,也改變了歷史走向。例如,今日尚能「躲進小樓成一統」的臺灣。很多人對臺灣的民主大為詬病。但數十年來,臺灣走過族群對立的二二八爆發點,走出威權、戒嚴、軍權專制,二○○七年被「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評為亞洲自由程度最高的民主國家,和日本、南韓並列。歷史學家杭亭頓(Samuel Huntington)指出,一九九○年之前,東亞地區只有菲律賓與日本兩個民主國家。但因為中產階級的制約聲量一直出不來,當初繁榮的菲律賓,已成明日黃花,而印尼與馬來西亞因為政治貪瀆始終無法根除,經濟活力遲遲趕不上臺灣。杭亭頓認為,今日臺灣不像其他國家經歷巨大的革命與死亡,在一場奇蹟般的「寧靜革命」後,就能轉型為民主國家,其實是靠強大的中產階級。每當國家機器失能時,他們總能迅速集結發聲。這些中產階級不是「沉默的一群」,他們不會讓眼前的惡,像螺旋一般釘在自己的土地上。
政治學和大眾傳播理論有個術語「沉默螺旋」,主要概念是:如果人們覺得自己的觀點是少數派,就不會願意發表看法。然而,媒體通常只會抓風向球,擷取多數派觀點,輕視少數派觀點,然後進入一種螺旋式上升的模式,最後少數的聲音愈來愈小,多數的聲音愈來愈大,團體的思辨能力逐漸弱化,進入「從眾效應」中最可怕的「多數無知」(Pluralistic Ignorance)與「團體迷思」(Groupthink)。最可怕的,是有心人會利用這樣的迷思導向「群體極化」(Group Polarization),最後導致慘重的悲劇。
例如在奧地利長大,從小被霸凌,曾流浪到街頭行乞,靠扛行李、掃雪地謀生,最後無一技之長,只能從軍以營為家的憤青――希特勒。希特勒藉口抵禦一戰後由英國和法國主導的不公對待,宣揚泛日耳曼主義和反猶太主義,試圖將猶太人從德國清除。他是天生的演說家,和現在的政客一樣,使用購物臺主持人的致命三招:「濫用詞彙的斷言」、「斬釘截鐵的重複」,和「個人魅力的感染」。最後,終於製造出他所需要的「盲目多數」。這樣以仇恨為出發的邏輯,難道不會受到理性力量的反撲?當然會!希特勒在一九三四年六月三十日發動黨衛隊及蓋世太保,執行「長刀之夜」,造成數百名政敵死亡,超過一千名反對者被逮捕。最後「沉默螺旋」與「群體極化」發生了,希特勒成為德國武裝力量最高統帥,德國所有官兵向他宣誓效忠,他的集權法案在公投中得到百分之八十八的選民認同。之後發生的悲劇大家都知道,納粹政權屠殺了五百五十萬名猶太人、一千九百三十萬平民與戰俘,二戰歐洲戰場造成兩千九百三十萬軍人及平民死亡,成為歷史上死亡人數最高的戰爭。
歷史會重演的,當中產階級的聲量都變成沉默之聲時。例如中國的文化大革命、烏干達屠殺,以及美國入侵伊拉克,都是「從眾效應」與「沉默螺旋」的雙重作用發酵。那麼,誰能警覺「從眾」的危機,誰能「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答案當然是知識分子,他們是構成中產階級的主力。知識分子的英文是Intellectual,這個字由「inte」和「lect」組成。inte是「在……之中」、lect是「選擇」(Select)之意。也就是說,真正的知識分子因為擁有知識工具,所以擁有選擇能力,或是說,替大眾選擇正確道路的責任。日據時代,臺灣受教育的人不多,幾乎僅有貴族才有接觸知識的特權,他們不想從眾,不想被日本繼續高壓愚民。而武裝對抗的代價太高,單單一八九六至一九一五年間,抗日被判死刑的同胞就高達四千四百二十三人,因此他們選擇的發聲方式,就是將知識傳給更多同胞。這些學生、地主、醫師遂於一九二一年組成「臺灣文化協會」,大規模辦報,並巡迴全臺演講,講述民族主義,並對總督府嚴厲批判。
「臺灣文化協會」對臺灣影響最深遠的,其實是辦學。單單霧峰林家林烈堂、林獻堂兄弟就直接或間接成立了臺中中學校(今臺中一中)、萊園中學(今明臺高中)、臺中州私立臺中商業專修學校(今新民高中),及臺北延平學院(今延平中學)。這些先賢先烈不斷被迫害、入獄,仍然一往無悔,只想把知識傳下去。因為他們知道,知識給你思辨能力,讓你不從眾,教你發聲方法。
例如,學長敬你一大杯酒,他說:「不喝就是不給面子喔!」你能否思辨這「酒精文化」的正當性?例如,長官拿一包錢給你,勸說著:「收下吧,大家都收很久了。」你是否會思考整個體制已經腐敗?會造成不公不義嗎?例如,剛考上公職,老鳥跟你說,趕快調涼缺,能混就混。你要去「習慣」這個文化嗎?
例如,發現工作場域附近有嚴重環境汙染,同事都說,這是「當地文化」,適應就好。你能夠適應嗎?你願意繼續沉默嗎?又例如,帶外賓到市場參觀,摩托車在旁穿梭,排放瘴氣烏煙,當你呼吸這樣汙濁的空氣,想不想運用國際觀的知識去造成一些改變?這些都是我經歷過的真實情境。
我畢業自林獻堂成立的學校,當然不能只把知識當成升學考試的工具。我知道,就算沒錢,因為擁有知識,在人類歷史上,我已經算是貴族。所謂「貴」族,就是能當他人的「貴」人,就是幫走錯路的群眾找到路。所以,不能從眾,不能沉默,我珍惜習得的知識,願意繼續當個造成改變的知識分子。孔劉是個明星,他算知識分子嗎?當然算,因為他在當兵期間看了韓國作家孔枝泳的同名小說《熔爐》,退伍後努力促成這部真實事件改編成電影,引起相當大的回響,最後更讓韓國政府通過「性侵害防止修正案」。
「從眾效應」就是一個「熔爐效應」,把所有人熔為無感的一爐。但是有些人,再高的溫度都熔不了。他們是「在沉默螺旋中無視孤立威脅的人」,社會學給他們一個很好聽的名字──中堅分子(Hardcore),Hard是硬、Core是核心。
真好,不從眾沉默,就是時代中堅分子;立場夠硬,就是歷史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