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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課程 13小時31分2秒 共 10 集

兩點半的咖啡廳,郭強生還沒有吃午餐,他點了一盤三明治,坐在角落,一個人用餐。

 

這個時間,如果沒有接演講或訪談,郭強生會去陪失智的父親吃午餐。他說:「我爸的午餐時間是兩點,晚餐七點」。父親入睡之後,他不會馬上回到自己的住家,他會晃到超商抽菸喝咖啡,兼著看人,譬如那個每天和他一樣固定時間出沒,一條老狗與他邋塌落魄的主人。

 

一天又過去了,在散文集《我將前往的遠方》中,郭強生寫下這麼一段話:「不知道該高興這一天又順利平安落幕,還是該對於未來一切之不可預測繼續懸心。」。

 

他請長假從東華大學回到永和陪伴父親,至今快兩年。和上一本書《何不認真來悲傷》不一樣,當時的他在風暴中心,母親不在了,哥哥驟然癌逝,老家住進一個顯然是騙錢的假陸配,而他被父親逐出門外。接著父親失智,女人消失,印傭進駐。事情一件一件的爆發,他每周四天花蓮三天台北,回家也就只是「處理問題」,哪裡著火就往哪裡滅火。如此三年,直到他決定停職。

 

原來以為至少還有個遠方的哥哥,命運的風一吹,只剩下父親和他。

 

為什麼回家呢?郭強生可以用一百萬字來說明。停筆十三年之後他寫的每一部小說,《夜行之子》、《惑鄉之人》、《斷代》,都是家的主題、身分的主題、離散的主題。郭強生很清楚,每走一步,都是向著回家的路上移動,不單指回家陪伴父親,這位宇宙洪荒中他僅有,也是唯一的家人,還包括了,拋棄虛假和虛構的文學,誠實到底去面對自己、整理自己,郭強生說:「一開始我只是想釐清,為什麼我的境遇竟至如此,而答案一定要透過最親近,相處最久的家人去追索,所以已經不是題材的問題,而是那個筆下去,可以戳到多深」。

 

他確實戳得很深,深到地心了,第一次在書寫中公開自己的同志身分,經歷過的感情創傷,父親的不接受與嘲諷,但郭強生說:「但我準備好了,時候也到了,如果不寫這個,我如何去解釋我和父母的關係?我的不快樂?如果我什麼都寫了,只隱藏這一部份,敘述有意義嗎?根本不值一分錢哪!」

 

後來有讀者問他,寫完《何不認真來悲傷》,療癒了嗎?

 

他回答:「是的,但不是在當下的那個寫作過程。因為療癒不是一場驅魔,或是一陣大悲大喜的解放,它是一個每天在進行的功課。」

 

老天給的功課沒完沒了,《我將前往的遠方》,紀錄的就是認真悲傷之後,郭強生接下來的自我修補,「在滿目瘡痍中,找到那些強韌的生命碎片」。他的每一句說都說給自己聽,他認為,每一件事情,都必須真正寫到,寫進去,不能說一個字的廢話、假話。

 

他要對自己說什麼呢?

 

「外省二代」+「單身」+「無家」+「同志」,這是郭強生獨特的中年人生,初老的命運,生命下半場的第一章。

 

如何走這樣一條非主流、邊緣、孤獨的中年之路呢?他回應命運的方式,就是回家、陪伴,用一種看重播影集的心情,面對過去,重新思考人生。

 

郭強生說:「總是要回頭看,才知道我們已經擁有許多,足夠未來的二十年把玩。但同時也驚覺,一路走來,我們曾經做過那麼多無疾而終的事,懸而未決,一樣一樣堆積,糾纏成一團,放著不管,最終的結果,就是一路放到爛。」

 

他打撈起以往不覺得重要,如今卻成為支持力量的家的記憶。

 

清理堆積與糾纏,像在排毒,該丟棄的丟棄,該結束的結束,該繼續的繼續。

 

擁抱熟悉的事物,安頓懸而未決的瑣碎,人就不會勉強自己,最後對自己失望。

 

郭強生明白對自己失望的那種滋味。那時候他剛進入中年,因為母親過世,美國的舊情人自殺,與情人分手,他說:「那時我連同志朋友都不交了,再也不相信愛情了。」於是那段時間成為他學者生涯最衝的一段時間,升教授、擔任系主任、製作兩齣舞台劇。他說:「那幾年,別人覺得我很風光,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假裝,整個生命都枯乾了。」

 

面對真正的自己,回家,他才終於體會到「陪伴」的意義。

 

「陪伴」這件事,每一天似乎都重複著前一天,但是某個瞬間,非常之細微的,會發現很多事情變了。父親當然更加衰老,但能感知到兒子每天「在家」,而且沒有表現不耐煩。郭強生說:「我不會把他當小孩子。每當他吐出一個詞,接下來卻卡住,無法繼續說下去的當下,我不會一直逼問:你到底要說什麼?

 

對現在的郭強生而言,陪伴就是回家的意義。

 

去年他幫父親過生日,吹完蠟燭,老人突然冒出一句:「你媽生你的時候非常開心。」說完這句話,兩人坐在陽台上曬太陽。郭強生寫道:「終於,我們成了一起老去的同伴,他找回現在的我,我看到了原來的他。」

 

他看待父親,有時候不只是看著眼前的老人,而是想像父母二十歲時的時候,從大陸逃難到台灣的情景,去理解他們的不得已,疼惜被連根拔離的痛。

 

郭強生說:「請假陪伴父親,有人說浪費生命,屬於自己的人生被剝奪了,但真的不是這樣。假如你願意誠實面對自己的生命,你所看到、所做的,都會一一迴向給自己。像在一塊新的田地灑下新的種籽,你無法預期之後會出現什麼,甚至讓你變成一個更好的人,更有耐性,更有智慧,更獨立堅強。」

 

那麼,孤獨的時候,該怎麼辦呢?

 

郭強生舉例,有一種孤獨是,回家後沒有一個家人,可以對他說今天發生的事,也許就只是一句「唉唉,我背好痛。」他說:「有一天,我摸到後背一顆凸起的黑痣,頭歪到底看不見,鏡子也照不到,身邊卻沒有一位讓我拉起衣服,幫我看看後背的人。

 

孤獨,一開始是求之不得的苦,把人折磨得死去活來。重新整理自己,慢慢解開糾纏了,好吧,沒有人聽,郭強生就自己安慰自己:「你今天好慘,背好痛」;沒人看你的痣,就去醫院掛號,他說:「我只好心安理得的孤獨著」。

 

熟悉安心不失望,不再逃避生命底層,每一個人終須面對的孤獨、告別與毀壞。郭強生走出咖啡廳,陽光已斜,天黑後他一樣會去陪伴父親。單身初老,但他確定「現在的我,比以前的我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