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田裡的青林書屋,是陳爸陪著「黑孩子們」一磚一瓦打造。
陳彥翰父親20年前創立台東書屋,給了偏鄉孩子們一個聽故事的避風港,總共幫助過3000個學童。經歷父親驟逝,陳彥翰決定扛起父親遺願,幫助更多黑孩子們除掉孤寂之刺,希望有一天書屋可以消失!
快一年了,孩子的書屋創辦人「陳俊朗」三個字,在台東那間三合院老厝裡,依然是難以承載的悲痛。
牆上的陳俊朗遺照,看起來一如往昔,笑得淡然,年近80歲的父親陳基傳看著遺照,早已老淚縱橫。憶及去年7月4日,向來孝順的陳俊朗,卻連一句道別也沒有,心肌梗塞,就這麼走了。至今,仍無法相信白髮人送黑髮人。
「小乖(陳俊朗長子陳彥翰)說要完成爸爸的遺願,接手書屋。我雖然沒說不好,心裡其實不願意,」陳基傳說。
「當初阿朗(陳俊朗)為了照顧書屋這些囝仔,自己幾百萬積蓄花光不打緊,搞到後來,還負債累累。我捨不得他這麼累,他卻說,『阿爸,我不做,這些囝仔怎麼辦?』」
孤寂吞噬,打架是唯一社交
陳基傳心裡也明白,若沒有陳俊朗,沒有書屋,這群被家庭、學校、社會放棄而無助的孩子們,終有一天,會被盤踞心底的孤寂黑洞給吞噬,一旦自我放棄,人生恐再無希望。
父親驟逝後,陳彥翰一度猶豫要不要繼續經營書屋,正因為同樣親歷過那種被孤寂包圍的無助,將心比心,最後決定承接下重擔。
從小,陳彥翰就是個敏感的孩子,表達能力又不好,一急就口吃,成了同學們嘲笑捉弄的對象。
偏偏在這個最需要有人陪伴傾聽、教他如何與同儕相處的年紀,父母卻總忙於事業,「反正沒人想聽,我乾脆就不說了,」孤立無助的陳彥翰,開始武裝自己,讓自己長滿刺。打架,更成了他唯一會的「社交」。
一回,同學激怒陳彥翰,他想都沒想,抓起桌上雕刻刀,一路追打同學到校長室,險些釀下大禍。
孩子狀況頻頻,更多是向外界發出求救的訊號,這才讓陳爸下定決心,收掉生意,搬回台東老家。除了彌補瀕臨決裂的親子關係,更因為此刻是孩子人生最關鍵的時候,不慎踏錯一步,將終生抱撼。
陳彥翰回憶,往昔忙碌嚴肅的爸爸,彷彿變了個人。不但煮飯洗衣一手包辦,還常常說故事給他們聽,「碰到問題,爸爸不說教,而是說自己的過往。當下,我心裡想,『原來,老爸以前也是這樣,』那一刻,我感受到被理解,也開始寬心。」
陳彥翰回憶,當時陳爸教他們用說故事來表達,與外界溝通、取得連結。又帶著他們練武、閱讀,建立自信與思考的能力。
父子關係,從緊張對立變成無話不談的「兄弟」。陳彥翰不再口吃,身上武裝捍衛的刺也慢慢消失。
缺乏關懷,暴力惡習世代複製
有天,班上的故事媽媽有事缺席,陳彥翰興奮向老師推薦,「我爸爸很會說故事,」沒想到,陳爸的這個故事起了頭就停不下來,一說就是20餘年。
唱作俱佳的陳爸,沒多久就成了同學們最愛的孩子王。晨間聽不過癮,放學後又集結到陳家老厝前院,央求陳爸繼續開講,小小庭院,慢慢地聚集到50、60人。
來聽故事的孩子們,不少是來自單親或隔代教養家庭的弱勢學童,可能一整天唯一的一餐只有學校的營養午餐。陳彥翰印象深刻的是一次聽完故事,肚子餓了,陳爸帶他與同學去吃麵,同學竟說這是第一次知道「吃飽」是什麼感覺。
還有些孩子長久以來,遭到酗酒吸毒親人家暴,乾脆逃家,整夜在外遊蕩。孩子們長期連飯都吃不飽,覺也睡不安穩,要把書念好,簡直是奢談。
於是被父母放棄的他們,到了學校又被貼上「壞學生」標籤,惡性循環。陳彥翰形容,這群孩子們往往被社會孤立,久而久之,連自己都放棄自己,吸毒、混幫派,毀了自己的人生。
「法律有個『毒樹果』理論,」陳彥翰說,酗酒、吸毒、家暴的父母,就好像一棵棵毒樹,結出來的果實(小孩)當然也有毒,毒果落地後,又長成了毒樹,「漸漸的,整片森林都有毒。」
在偏鄉,社經弱勢家庭的孩子,是「毒樹果」的高風險族群。陳爸還在世時,不止一次看到,社區裡酒醉的父親回家沒看到孩子,跑到書屋鬧,一看到孩子就是拳打腳踢。書屋的孩子,原來不僅沒飯吃,還有更深層的問題得解決。
「階級會複製,暴力與惡習也會複製,」跟在陳爸身邊,陳彥翰目睹貧窮與不幸在這裡不斷被複製、世襲,「黑孩子」們永遠走不出陰暗社會底層。
書屋,不只是這群「黑孩子」們放學後的避難所,讓他們免於被孤寂黑洞吞噬,書屋也成了他們黑暗人生唯一的期盼。陳俊朗亦深知,孩子們透過書屋,好不容易找到與社會連結的能力,但很可能一離開後,又打回原型。
種田蓋房,從實作建立成就感
陳俊朗想幫孩子們走得更遠。於是,光有書屋陪伴還不夠,又帶著孩子們種田、蓋房子、組樂團、開咖啡店、開烘焙坊,試著建立不同的管道,希望孩子們能在實踐中找到成就感,建立起足以走出陰暗角落、融入社會的自信與能力。
離開書屋的大孩子們,一時無法適應社會,陳爸也會一一找回來,透過營建修繕等工班,以及烘焙屋、咖啡屋等育成制度,培訓他們當書屋的種子教師,讓他們在進入社會前,多一些緩衝與適應的時間。
全台第一座鋼構土磚屋青林書屋,醒目矗立在台東市大順路旁的農田裡,正是書屋的孩子們頂著酷暑,一磚一瓦、一柱一牆,徒手蓋成,2017年還獲得「第三屆ADA新銳建築獎首獎」。
陳彥翰還記得,蓋房子的工班有個女生,原本渾身是刺,「過去,她習慣封閉自己,對抗是她唯一會的生存模式;但完成蓋房子這件事後,她透過自我實踐,建立自信,學會溝通,對人也更柔軟。」
再如台11縣知本路旁的黑孩子咖啡屋,烈火燒炙過的杉木外牆,外觀黝黑,紋路鮮明而更耐用。這是陳俊朗帶著黑孩子們以「燒杉」工法打造的育成中心,象徵著黑孩子們歷經大火焠煉後,人生將更甜美。
9座書屋,助3000童找到依靠
20個年頭過去,陳俊朗與伙伴帶著黑孩子們,從田邊廢棄豬圈改建的第一間書屋起步,又陸續在台東、知本等地區,建立共九座書屋據點,最後,還蓋了黑孩子咖啡屋、烘焙坊,作為孩子們踏入社會的育成中心。近3000個孩子,因此不再挨餓,不再孤寂。
為了幫這群黑孩子們遠離孤寂,建立與社會連結的道路與橋梁,陳爸耗盡積蓄,一度負債累累,連家人都不諒解他。最艱難時,他身上僅剩47元,仍不願放棄書屋,北上找朋友募款,連搭車的錢都捨不得花,徒步從北車走到新店。
「說難聽的,募款就親像乞丐,他要去跟人家低頭拜託,」陳基傳不捨道:「他自己窮到跟遊民一樣,為了這些孩子,還要去台北借錢,只能睡車站。他怕我擔心,都不敢讓我知道。」
陳俊朗用滿滿的愛、理解與陪伴,填補了黑孩子們的孤寂。卻無視自己肩上的擔子愈來愈沈重。陳基傳回憶,好幾次陳俊朗怕他擔心,騙說要睡了,「半瞑我起身,卻經常看到他書桌燈還亮著,一定是又熬夜想事情,趕計畫。」
打敗孤寂,他扛起父親遺願
其實,陳爸一直有個心願:「讓書屋消失!」因為這代表世界上不再有孤寂無助、需要書屋的黑孩子們。陳彥翰便透露,陳俊朗50歲生日那天,大夥兒要他許願,當時,他僅淡淡說了句:「孩子們不再需要書屋。」當時,陳彥翰還開玩笑說:「老爸,祝你55歲一定達成心願。」沒想到竟一語成讖。
紅著眼眶,陳彥翰自責地說:「接手書屋這幾個月來,我才知道,要扛起這些,有多麼不容易。」
「過去老爸像一片天,替我們撐起了這個世界。一直以來,我們習慣依賴他,卻從不知道,他也會累,會無助,會垮。」
一開始,遇到煩心的事,陳彥翰會跟身邊的至親好友傾吐,抒發情緒,但幾次下來,「幫不上忙的事情,說了,只是讓關心你的人更擔心。」
他漸漸理解,這20年來陳爸的心情,「這條路很孤單,」陳彥翰說:「我很懊悔,為何沒能早點站起來、幫他一起撐?」
陳爸告別式後,陳彥翰立刻帶著書屋孩子騎車環島。「逆轉聯盟單車環島挑戰」是書屋每年既定的行程,讓這群從無機會離開台東的孩子們,透過騎車環島,一趟挑戰自我與實踐自我的旅程,建立與外界連結的自信。
過去,陳彥翰被賦予陪伴支撐孩子們的任務,但這次,「是孩子們陪伴我,他們一路默默支持著我,」環島旅程結束前,孩子們要求到陳爸墳前致謝,當大家唱著陳爸作的曲子《等待》,那一刻,父喪後一滴淚都沒掉的陳彥翰,終於放聲大哭。
陳彥翰知道,這是陳爸給的人生功課。這條路雖然只能自己走,但有需要時,路的兩旁永遠默默有著人。
於是,孤寂不再是吞噬人的可怕黑洞,而是打磨堅韌,鍛鍊意志的養分,「這次,老爸是用他特有的方式,迫使我早點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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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文/林鳳琪
錄音轉述/邱凡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