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柏嘉：皓宜，妳今天怎麼一直在發呆呀？

許皓宜：其實，我是有問題想要問你。

嘉：那幹嘛不直接問呢？妳平常說話不是沒在怕的，今天怎麼啦？

皓：這話題敏感。

嘉：快說。

皓：真的什麼都可以問？

嘉：別廢話了。

皓：那我問你，你小時候有被爸爸媽媽，或家裡的長輩打過嗎？

嘉：嗯……我想想喔，我們家不太打小孩的，我比較像放養型的小孩，成長的歷程比較像是流浪狗。

皓：啊？這樣啊，那你有過被大人誤會，或是任何不愉快的經驗嗎？

嘉：我們明明在講《射鵰英雄傳》和《神鵰俠侶》，妳幹嘛一直問我這些呀？

皓：因為我問你的問題，在小楊過、小郭靖身上都發生過，我相信，在很多人童年也曾經發生。

嘉：說的也是，楊過的童年真的不是過得很開心。他一出生就沒了爸爸，媽媽又很早過世了，好不容易遇到一個願意真心愛他的義父歐陽鋒，卻又是個人人喊打的壞人。

皓：就連被郭靖、黃蓉這麼好的大俠夫妻給收養，命運也沒有因此而變好。

嘉：這倒是，黃蓉因為怕楊過像他親生父親楊康一樣，變成一個背叛國家的大壞蛋，不願太早傳授他武功。

皓：而且楊過還被郭靖的大女兒郭芙，以及他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大武小武兄弟，聯合起來欺負。只要一言不合，楊過就被他們三個小孩揍得很慘。

嘉：理論上，像郭靖這麼俠義的人，應該不會放任楊過這樣被欺負，偏偏郭靖的個性憨直，只看得到眼前發生的事情，所以常常被女兒郭芙蒙在鼓裡，誤會了楊過，讓他受委屈了。

皓：還不只這樣呢！楊過因為不懂上一代的恩怨，認了郭靖、黃蓉的大仇人歐陽鋒為乾爹，郭靖的大師父柯鎮惡，因此氣得不想再和楊過住在同一個屋簷下。

嘉：是啊！對郭靖簡直是把柯鎮惡這位師父當成像親爸爸一樣，楊過和柯鎮惡為了歐陽鋒起衝突，郭靖還因為楊過對柯鎮惡無禮，重重地賞了楊過一巴掌呢！

皓：這可是打在楊過臉上，疼在皓宜心裡呀。唉！

嘉：幹嘛幹嘛幹嘛，楊過和妳非親非故，妳心疼什麼啊？

皓：我只是在想，在我們當中有多少人，原生家庭裡曾經有過這種不愉快的經驗？

嘉：每個人的成長不都會有不愉快的經驗嗎？

皓：但重點是，有些人會對自己的家庭充滿恨，有些人卻能把和父母的心結，變成生命中的養分，想辦法讓自己活得更好呀！

嘉：那麼楊過是哪一種呢？

皓：我認為楊過兩種都是。

嘉：啊？什麼意思？

皓：楊過的聰明才智等等，我覺得都不算什麼，但他有一個讓我非常欣賞的特質。

嘉：是什麼？

皓：雖然楊過的童年簡直就是另一部《悲慘世界》，但他依然懂得辨別，誰才是真正對他好的人，而且知道要恨該恨的人，愛該愛的人。

嘉：具體說明好嗎？

皓：你看，郭靖為了柯鎮惡與楊過的誤會，重重的打了楊過一個耳光，接著又把他送到全真派去練武功。

嘉：我知道。簡單來說，郭靖就是把楊過給拋棄了嘛！這怎麼算是對楊過好呢？

皓：ㄟ，但你也知道，郭靖就是個老實的傻愣，腦子裡的倫理觀念又根深蒂固，他為了讓長輩息怒，把楊過送到全真派去，其實是為了讓楊過在更適合他的地方，好好的修練武功。

嘉：喔，我懂了。這種感覺就像，父母覺得孩子的個性比較適合寄宿學校，就把他大老遠的從台北送去南投讀書。

皓：是啊！大部分的父母絕對不是因為看孩子不順眼，想要眼不見為淨，才這麼做的，而是他們認為這樣對孩子比較好。

嘉：但是楊過當年才這麼小，他懂得郭靖的苦心嗎？

皓：我想楊過心裡或多或少是懂的唷。你還記不記得，在一次英雄大會上，楊過和郭靖、黃蓉許久不見，還遇到當年欺負他的全真派師父。

嘉：我記得、我記得，那時郭靖不知道，他把楊過送到全真派後，楊過一開始拜了一個超兩光的師父趙志敬，常常被毒打，受了不少委屈，還好被長年住在古墓裡的孫婆婆給救了。不然我看啊！楊過遲早被打成一個超級叛逆又憤世嫉俗的人。

皓：但也是因為有這段經歷，楊過才有機會進到古墓，認識小龍女，拜小龍女為師，甚至最後娶小龍女為妻啊！

嘉：妳是要說，雖然每個人都會經歷不順的事情，但如果把時間放長遠來看，眼前所遇到困難到底是不是倒楣的事，其實沒有辦法太早判斷，對不對？

皓：嗯哼，我覺得楊過就是有這樣的韌性，不太容易被困難給打倒。我想這背後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楊過心裡始終抱著希望，有一天可以找到一個真正愛自己的人。你看，他在英雄大會上遇到這麼多故人，面對郭靖，他說了什麼？

嘉：郭伯伯，你對我很好。

皓：面對郭靖的老婆黃蓉，他又說了什麼？

嘉：郭伯母沒有對我好，但是也沒有虧待我。妳雖然不教我武功，只教我讀書，但多學幾個字總是好事。

皓：你看，這句「沒對我好，也沒虧待我」，是多麼「恰如其分」的一句話。

嘉：中肯！

皓：雖然黃蓉教楊過的，不是楊過真正想要的，但這是「沒對我好」，而不是「對我壞」。

嘉：妳的意思是說，「沒對我好」，並不等於就是「對我壞」。

皓：是的，我認為，這就是現在社會很大的迷思。我們通常不會去想，父母也許只是「沒對我好」，但離「對我壞」其實還有很大的差距。我想，或許這就是有些心理學家會說，其實這世界上並沒有所謂的童年創傷。

嘉：喔，我懂妳的意思了。妳的意思是，孩子有時候會用他們主觀的角度，去解讀父母對待他們的方式。所以有時候會有錯誤的方式去理解父母的對待。

我記得，阿德勒有一句話就是在說明這個概念：「孩子是非常好的觀察者，但是是非常糟糕的解釋者。」意思是說，孩子的觀察力非常細微，記憶力也非常深刻，但是他們缺乏足夠的人生經驗，可以正確解讀別人對待他們是怎樣的出發點。

皓：哇，這個觀點實在太好了。很多時候，如果我們只看表面發生的事情，而沒有去思考，為什麼這個人在這種情境下會這麼做，就很容易忽略掉別人的立場，自己對號入座進去，覺得這個人是針對我，所以才做出這麼殘忍的事情。

嘉：所以如果楊過沒能把郭靖打他一巴掌的事情想深一點，就可能覺得郭靖是不愛他、討厭他，才會這樣對待他。

皓：而且像楊過這麼聰明的孩子，一旦對號入座，覺得自己不被愛，很容易就走偏，做出令自己後悔的事情。

嘉：但是，楊過的全真派師父趙志敬，可就是標準的「對他壞」了吧？

皓：這我倒不否認，金庸爺爺實在把趙志敬形容得既兩光、又可惡。所以在英雄會上，楊過怎麼面對趙志敬呢？

嘉：哼哼，楊過對趙志敬說，總有一天，我要報那血海深仇！

皓：這是因為，總是護著楊過的孫婆婆，被趙志敬給害死了。

嘉：這樣看來，楊過確實是敢愛敢恨，界線清楚的。

皓：我認為，人之所以可以在困境中，還能區別哪些是愛、哪些是恨，哪些是「對我好」，哪些是「虐待」，都是心裡面還願意懷抱對於愛的希望，所以為苦難的人生留下了一點火種，等待那些真正愛自己的人，真正的「同類」出現。

嘉：好吧，這麼多人喜歡楊過，也不是沒有道理。

皓：而且心裡願意懷抱愛的人，其實也會創造很多新的可能性。

嘉：怎麼說呢？

皓：你還記得當時武林上，武功最高強的是哪幾位啊？

嘉：東邪、西毒、南帝、北丐。

皓：其中，最大反派西毒歐陽鋒，和丐幫的洪七公老先生…

嘉：他們可是不折不扣的宿敵。

皓：歐陽鋒後來被黃蓉用計謀給逼瘋了，但好多年過去了，武功卻一點也沒有減弱，有天他在下大雪的高山上，遇到洪七公，還有楊過。

嘉：我記得，歐陽鋒是楊過的乾爹，理論上他應該要跟著乾爹一起討厭洪七公的，但楊過才認識洪七公不久，就覺得洪七公是個超有正義感的老頭兒。

皓：什麼老頭兒，是老前輩啦！

嘉：唉唷，乾爹的仇人耶，在這種時候，總不能用敬語吧？

皓：但楊過就是很願意去思考，這個人在做這件事情時背後的意義，所以他可沒有糊塗的跟著乾爹一起修理洪七公，反而是非常的尊重他。

嘉：但當時楊過可為難了，這西毒和北丐，兩個人湊在一起，除了打架，什麼事情也不能幹。楊過看他們打得天昏地暗，緊張死了，兩個人年紀都這麼大了，再打下去不就全掛了嗎？這遺書也沒有寫，遺產也還沒有分呢！這樣就掛了，太可惜了。

皓：唉唷，楊過才不會這樣想啦，他是擔心兩位老人家的安危，所以一直想辦法在旁邊煮一些好吃的食物，引誘兩個人停下來吃飯。

嘉：但這場比武的結局確實很妙，兩個人原本是互相怨恨的、死命的打……

皓：結果邊吃飯邊打，最後變成在相互切磋武藝了。

嘉：切磋到最後，洪七公居然哈哈大笑，服了歐陽鋒。

皓：歐陽鋒也迴光返照，突然想起自己是誰，不瘋了。

嘉：於是洪七公和歐陽鋒決定共結連理、永結同心……

皓：才不是好不好，他們是大笑的抱在一起。

嘉：都抱成這樣，哪裡不是？

皓：他們是抱在一起，笑得倒在地上。

嘉：妳講得比我還曖昧……

皓：倒在地上，掛了。

嘉：啊？

皓：不用「啊！」，兩位老人家在人生最後一刻，笑著共赴黃泉。

嘉：我的媽呀！真是太佩服金庸爺爺了，居然寫出這種結局。

皓：難道你沒有想過，也許我們的人生有一天，也會像這樣，笑著面對過去始終罣礙的人事物嗎？

嘉：唉，這麼說來，好像也不無可能。

皓：像楊過一樣，懷抱希望，就有可能。我們下次見。

嘉／皓：掰掰。